刘荣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主持大局’四个字意味着什么。</p>
按照惯例，或者说是不成文的潜规则，帝王弥留将亡之际，身边是一定要有以下几个人的。</p>
——记录遗诏、传位诏的史官；</p>
——为遗诏、传位诏背书的大臣，人数越多越好，最次也得要丞相，外加另两位重臣在场（以免赵高李斯故事重演）；</p>
——现场领旨即位的储君；</p>
——接受托付的储君生母。</p>
以及：主持大局的太后。</p>
或许有人会说了：太后这个东西，他也不是哪朝哪代、每一任帝王在位时都有的啊？</p>
万一没有太后，那又该由谁来‘主持大局’，替病榻上弥留的帝王，保护整个政权交替的过程平稳进行呢？</p>
答案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太后，就意味着不需要太后。</p>
——没有太后，意味着皇帝已经很老了，至少年迈到了母亲都已经离世的程度；</p>
皇帝年迈，自也就意味着储君年壮——甚至大概率是步入中年。</p>
在这样的情况下，政权交接，确实是不怎么需要一位太后，来‘主持大局’的；</p>
储君自己就可以搞定。</p>
只不过，刘荣现在所面临的状况，却无疑是千百年难得一见。</p>
——如今汉家，有太后！</p>
——但人家不来！</p>
有太后在朝，那天子弥留之际，是怎么都轮不到第二個人——甚至都轮不到太子储君，站出来主持大局。</p>
原因很简单：不能服众。</p>
我汉家明明有太后，先皇弥留之际，为何没让太后主持大局？</p>
别扯什么太后愿不愿意来的——骗三岁小孩儿呢？</p>
你就说吧！</p>
陛下怎么死的？</p>
是不是你这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为了大位弑君杀父？！</p>
“母后、母亲，还有丞相、御史大夫等将相，都到哪里了？”</p>
被郅都一脸郑重的推出来主持大局，刘荣纵是仍对发生的状况感到不敢置信，却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进入了状态。</p>
——刘荣，是绝对不能‘主持大局’的。</p>
准确的说，在东宫窦太后尚还在世的前提下，天子启将大位传与刘荣，是必须要由窦太后现场见证的。</p>
而眼下，刘荣唯一该做的、能做的，便是让应该出现在上林苑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p>
有窦太后主持大局，朝中将、相见证，刘荣才可以声泪俱下的跪在天子启的御榻前，接下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传国玉玺。</p>
“禀家上。”</p>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都正在赶来上林苑的路上！”</p>
“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榆侯栾布等将军，则快马加鞭，转瞬便至。”</p>
“皇后、栗夫人，臣也都派了禁卒去长安接……”</p>
对刘荣的询问依次给出答复，郅都便满带着忐忑，再三抬眸看向刘荣那张遍布凝重，又隐隐带有些疑虑的神容。</p>
该在场的人，天子启都已经有了安排——除了东宫窦太后不愿意来，其他的人，郅都都已经派了人去接。</p>
至于长安，天子启也大致有了指示；</p>
但现在，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p>
——郅都，只是中尉。</p>
哪怕是假天子节，郅都能如臂指使自由调动的，也只有自己掌控下的北军。</p>
甚至就连北军——作为北军实打实的兵权掌控者，郅都哪怕带着天子诏、天子节、兵符在内的所有手续，也顶多只能以正当理由，调动北军八部校尉当中的两到三部。</p>
而眼下，长安需要戒严、驻守的地方，却绝非两三部北军禁卒、区区五六千人马所能搞定的。</p>
尤其是长乐、未央两宫，更是南军的职权范围，郅都根本就插不上手……</p>
“中尉的忧虑，孤明白。”</p>
不用郅都开口明说——只是看着郅都欲言又止，再三看向自己，却始终没能主动开口的架势，刘荣便已是心下有数。</p>
皱眉思虑片刻，却是不答反问道：“郎中令何在？”</p>
此言一出，郅都当即便是一拱手。</p>
“在行宫东厨，为陛下亲自熬药。”</p>
闻言，得知周仁也在思贤苑，刘荣不由得心下稍安。</p>
当即有了成算，便毫不迟疑的安排道：“让周仁回到父皇身边，寸步不离御榻左右。”</p>
“——我汉家，不缺他周仁一个医者；”</p>
“眼下，我汉家需要的，是郎中令周仁，而非太医周仁。”</p>
说着，刘荣便低下头，将腰间那枚象征着储君太子的玉符，以及怀中另一枚象征着监国大权的小一号玉玺拿出，一并交到了郅都手中。</p>
“将孤的符印交给郎中令，以传监国太子手令；”</p>
“——让郎中令遣人往东宫，请太后懿旨、调兵虎符，即刻调动南军任意两部校尉，分别戒严东、西二宫。”</p>
“中尉则调北军射声、材官两部校尉，分别驻守长安各处城门。”</p>
···</p>
“传监国太子令：自即日起，直到天子诏免——凡长安各处城门，严禁百姓民出入、走动！”</p>
“南、北两军，除驻守两宫及各城门处的四部校尉之外，非天子诏、太后懿旨、调兵虎符、太子手令——四者旦缺其一，便绝不可调动哪怕一兵、一卒！”</p>
“有违此令，又或私调兵马者，即斩勿问！”</p>
心中最大的担忧有了着落，郅都当即便长松一口气，迅速摆手招来一队骑士，将刘荣的安排各自交代了下去。</p>
待骑士们各自领命而去，郅都便再度回过身；</p>
没等郅都开口，便见刘荣绷着脸继续说道：“凡思贤苑方圆三十里，及圣驾防卫事宜，皆由郎中令即刻接手。”</p>
“告诉郎中令：自东宫太后以下，包括孤在内——无论任何人，胆敢在圣驾左近调动兵马，即刻缉拿！”</p>
“——无论任何人！”</p>
“包括孤，乃至东宫太后！”</p>
刘荣肃然一语，郅都当即便是又一拱手；</p>
下意识要抬手招人，反应过来之后，便拔腿朝着东厨的方向跑去。</p>
——刘荣这一番交代，内核自然是妥当无比，但字面却是极犯忌讳。</p>
不亲自走一趟、将这些话亲口转述给郎中令周仁，郅都实在是无法安心。</p>
只是刚跑出没多远，身后又传来刘荣低沉的呼呵；</p>
循声回过头，却见刘荣阴沉着一张脸，对自己微一颔首。</p>
不安的走上前，来不及拱手发问，便被刘荣一把搂住脖颈，不轻不重的往下一压。</p>
“父皇这边，中尉不必担忧——自有郎中令顾全大局。”</p>
“将孤交代的事办完之后，中尉，再亲自走一趟长安。”</p>
“——走一趟长乐，将皇祖母，好生‘请’来。”</p>
“务必要在今日黄昏之前，将皇祖母接来思贤苑，送到父皇的御榻前。”</p>
听闻此言，郅都当即便苦了脸，眉头紧皱道：“太后，不愿……”</p>
话才刚说出口，郅都便被刘荣那冰冷到摄人心魄的眼神，吓的微微愣了愣；</p>
待郅都回过神，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郅都的两边耳侧，将自己的额头在郅都额前磕了磕。</p>
“于私，这是父皇最后的遗愿。”</p>
“为人臣、为人子，孤都很不希望父皇包含而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