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1(1 / 2)

大约是最后一场雪了。

战争结束、年关已过,驱车过巷时, 开窗得见街上行人稀少。雪如盐粒般, 细细薄薄一层铺在地上,透着银亮光洁色。长檐车行至罗府, 小厮上前叩门通报后, 着一件狐狸白皮鹤氅衣的青年郎君才从车中下来。当是长绦鹤羽, 陆三郎走下车,在小厮的领路下进了宅子。虽因病而着衣厚些、面色憔悴些, 但他不经意瞥开的眉眼, 清润明秀, 让一路上迎面而来的罗家女郎们心肝怦怦直跳。

可惜陆三郎神色冷淡,他丝毫没有停步与女郎们友善打招呼的意思。雪漫漫飘在湖上, 白石凝霜,松雾赫赫。三三两两的女郎们除了呼朋唤友, 让人来看陆三郎, 好似也没有旁的法子能吸引陆三郎的注意——

郎君实在太过清高。

陆昀眉目间的疏冷客套,不愿与人寒暄的神色, 到他进了罗令妤住的院子,才一怔之下,缓缓融化。因他站在院门口,黄昏雪光下,他已经看到廊子里站着的身形窈窕婀娜的女郎。上身青碧色广袖,下系雪白裥褶裙,再梳着十字假发髻。云鬓浓浓, 额心花钿,罗令妤仰面看廊上挂着的灯笼,与侍女说话。灯笼的光与廊外的雪一同拂到她面上,莹白溢彩。

陆昀看到她,便不觉莞尔:罗令妤不愧是罗令妤。哪怕不出门,在自己院子里,仍然装扮得如此鲜妍明媚,丝毫不敷衍。不必手忙脚乱,她随时可以出门,随时可以迎客。

细雪纷纷,他盯着的女郎大约在和侍女说摘灯笼的事。侍女们笨手笨脚半天摘不下,看得罗令妤心急。如罗令妤这般心灵手巧的,大概见不得人粗笨,她直接扶着梯子自己爬上去摘灯笼。侍女们围着女郎,满面紧张,唯恐女郎摔了。罗令妤飞快地摘了相邻的两个灯笼,从梯子上下来,侍女连忙过来接灯笼帮她。

雪扑在面上,润在手上,确实有些冷。

罗令妤搓着手,跳了两下,好让自己暖和。侍女们要分走她的活,怕摔了女郎,她们急忙自己扶着梯子去摘灯笼。罗令妤也不拦,她只笑盈盈站在地上,仰头看侍女们忙活,嘴上指挥道:“莫急,轻一些,慢一些。做这灯笼的制灯大师都过世了,你们若弄坏了我的灯笼,便没有了。”

侍女们笑嘻嘻:“放心吧娘子,我们小心着呢。”

雪光照在罗令妤脸上,陆昀安静地看着,微微出神。他恍惚地想到自己做的梦,梦中他不在人世后,再未曾见到罗令妤这般鲜活的笑容。他在自己的梦中好似颠沛流离了许久,跟随着她。梦中的心痛如麻,如临亲境,至今想到都心悸无比。

……梦不知真假,罗令妤在雪地中仰望灯笼,却让他觉得温馨眷恋。

有一种“被等待”“不辜负”的感觉。

罗令妤帮着侍女们一同把廊子里挂着的灯笼都摘了下来,侍女们抱着灯笼去收起来,罗令妤坐在空廊扶手边,等着侍女回来。身后蓦地传来郎君幽幽的声音,低凉如清泉涌心房:“……怎么不挂我送你的‘五彩琉璃灯’呢?我送你的灯,画的十二美人,你不喜欢么?”

罗令妤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转身。她身后站着陆昀,她一步没多走,转肩时就跌入了陆昀怀里。他站得这么近,好似她急不可耐扑入他怀中一般。而陆昀眉骨轻微挑动,伸手就揽住了她的细腰。他不给她挣扎后退的机会,直接抱她入怀。

罗令妤身子一僵:陆昀!他怎么来了?不该在养病么?

罗令妤心乱如麻,因为“陈雪”的缘故而躲着陆昀,不想见陆昀。然而陆昀是不知的。他对女郎的印象,还停留在两人上一次说笑亲昵的时候,那时她乖巧地坐在他榻边给他冻伤的伤口包扎,眼泪簌簌地掉,让他心疼无比。陆昀以为,现在也是这样。

他唇角含着一抹笑,俊美的面容俯下,高挺的鼻梁贴着她。

罗令妤抗拒地,后腰被他搂着,上身却还是向外倾了倾。

陆昀不在意,以为她只是故作姿态。他温暖的鼻息喷在她面上,羽尾一样轻拂轻蹭。声音酥而温,带着叹息:“妤儿妹妹,怎么这么久不见面呢……”

罗令妤:“我……唔。”

她张口,唇就被含住了。她推他,他反而将她压在廊柱上,吻得更深。

那样缠绵悱恻、情深融血一般的。

十指抓着她的手按在身后柱子上,他披的斗篷甚暖,他亲来时,俯身而贴的他身上的气息,让罗令妤一下子失神。失神刹那,便见他目中笑意加深,口腔中的舌尖也勾住了她的舌,吮了一下。

那勾引她的架势……吮得她舌一瞬间就麻了。

罗令妤呼吸急促:“唔唔唔!”

侍女们搬好灯笼,要再回来取时,便见院中多了一人,院门口的小厮跟她们摆手势、使眼色。侍女们望去,见一地混乱扔着的灯笼,红光白雪交映,光线明明暗暗,那谪仙人一般的清俊郎君搂压着她们的女郎,背着她们不知在做什么。

侍女们刷地红了脸,懂事地反身离去。

而原地,罗令妤则被陆昀亲得腿软脚软,她跌坐在扶拦上,后背贴上栏杆。栏杆的冷硬让她从亲吻的缠绵中回神,她看到陆昀与她相贴的脸,浓长的睫,清黑的眼。她被他美色所迷,他亲她时,那陡然而至的沉醉,让罗令妤满心痴然中,突得痛了一下。

她真的……真的受不了他以这样含笑的、温柔的样子去和别的女郎好!

罗令妤手肘抬起,在他腰腹上一捅。陆昀吃痛,向后退开。他摸了下自己的唇角,指上便有了几滴血。陆昀挑眉:“你敢咬我?”

罗令妤不理他的调笑,她坐他站,她将手臂抬起挡在两人之间,问:“陈雪是谁?”

陆昀:“……!”

他眸子猛地一缩,幽黑冷暗。

陆昀反应却是何其快。脑子里在想罗令妤突然这么问的缘故,他口上已经温声细语:“有人跟你胡说了么?莫要信他人而不信我。不过是我在洛阳时见过的一个女郎而已,没有什么。”

他自然是绝不可能承认陈雪是谁的。

他判断她的神色,缓缓坐下。他握着她的手,放于唇边亲了一下。罗令妤别过脸,要挣脱,陆昀却搂着她不放,给出了一个解释:“真的什么也没有。在洛阳时混入太守府,需要人帮忙。那位陈雪,不过是帮了我一个忙而已。”

罗令妤肩被他搂着,她想走,他看似松松搂着她,手下却用力,她根本站不起来。已经摊局,她咬了下唇,心中到底不甘,便再次仰头问:“既然你和她只是寻常相识,何以你身上有她的帕子?”

陆昀意外地眨了下眼。

他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能是当日脱身太守府时,太守闯进来的时候太匆忙,他把陈雪的帕子随手一塞,却不想带在了身上。之后回来他便病了,罗令妤照顾他,说不定在哪里看到了陈雪的旧物。

心中猜的**不离十,陆昀便放松了些,随口道:“可能她不小心落下的?谁知道呢。妤儿妹妹不要总提她了。”

陆昀虽然敏锐,可他到底是男子,他不知他这样急于绕过这个话题、提起陈雪便敷衍的态度,看在罗令妤眼里,有多欲盖弥彰。

罗令妤怔忡着眼看他,被他握着的手指,一点点凉了。他的态度,简直是对她猜测的最好验证——若非心里有鬼,何以这样躲避?

她又低下头了,陆昀察觉了她那受伤的眼神,低头:“你不信我?”

他停顿了一下。他这样骄傲,他是真不想提“陈雪”,尤其不愿在罗令妤面前自曝其短。可是女郎眼眶都要红了……陆昀只好多说了几句:“真的没什么。我与她……是不可能做什么的。你就当世上从无此女好么?我保证她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罗令妤眼圈是真红了:“你凭什么说她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比不过她么?才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哪里不如她?”

陆昀:“……”

他仍想着哄罗令妤,当即改口:“我说错了,是她不如妹妹一根手指头。她真的只是一个陌路人而已,妹妹忘了她吧。”

罗令妤眼泪差点落下,看得陆昀眼睛骤缩,跟着心疼。听她哽咽:“你为什么能保证她不出现在我面前?你莫非是与她有了什么,可你又舍不得我,你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由此才能保证她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陆昀:“……”

被说得哑口无言。

而罗令妤蓦地抬头,她鼓起勇气,揪住他衣领,声音发着抖:“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陆昀闻弦知雅意,觉得荒谬,不等她问完就脱口而出:“没有!怎么可能!”

被他搂着的女郎的肩,这才微弱的,松了一下。罗令妤咬得自己唇痛,但是她最害怕的那个答案,陆昀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他反应这么快,态度这样坚定,当是真的。可是确实是真的么?

若是他只是不想和她分开,骗她呢?

罗令妤茫然着,被陆昀手按住后颈,向他怀中埋下脸。她湿润的睫毛上的泪,扎在他颈间。被郎君周身清而暖的气息包围,罗令妤再忍不住,哽咽后,伸手抱住了他脖颈。

她觉得自己完了。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这样卑微的地步。喜欢到怀疑他背着她偷情,却还是不能态度坚决地与他反目,还是想挽回,想听他解释……她不愿放弃陆昀,她在大雪中救出的这个人,她当日在雪地中抱着他哭泣时,就注定心给了他了。

陆昀柔声:“令妤,信我。不要再提陈雪了。”

他手托着她后脑勺,说:“我与你发誓,我绝不可能与陈雪燕好,伤你的心。你该信我……我身边总是围着各类女郎,你若是不信我,那日后我们怎么办?你身边也围着各类郎君,我也不能因为吃醋,就与你整日置气,对不对?我们该相信彼此啊。”

良久,埋在他颈窝间、眼泪湿了他一脖子的女郎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说得对……我们若要在一起,我应该信你的。”

陆昀轻微地松了口气。

……

两人和平地告别,相约了改日再见。

陆昀离开时心情不错,看罗令妤虽然眼哭得肿了,精神却好了很多。但这只是他知道的,他走后,罗令妤的脸就重新暗了下去。她当着陆昀的面,照着他希望的那样作出宽容大度状,但回到自己舍内,扑到床上,女郎便呜呜咽咽地开始哭。

陆昀骗她!

她以为他那样聪明,如果他哄骗她,她是看不出来的。实际随着她越来越了解他,罗令妤发觉自己是能看出陆昀在回避什么的——

他虽然柔声细语地安抚她,可他一直在回避“陈雪”这个问题。

从黄昏时来,到天暗后走,陆昀对“陈雪”的描述,空洞无比。他什么信息都不肯说,他说的“陈雪”,还没有他下属说的形象生动些。

他说陈雪是不小心把帕子丢他那里……可是罗令妤知道陆昀有多难讨好,陆昀是绝不能容忍陌生女郎将东西落在他那里,尤其还是帕子这样私密的东西。

罗令妤哭得喘不上气,觉得要死了一般难受:“……你撒谎,你骗我……你说你没有和她燕好,可是没有燕好的时候,谁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陆昀,你和我玩这种文字游戏……你以为我傻么?你以前也不曾与我欢好,可是你什么没做什么没摸?你吃尽了我的豆腐……可你确实没碰过我……你若如此对陈雪……你自然是和她不曾有什么了,你也不怕我去查……可是男女之间,难道除了那桩事,就是清清白白的了么?!”

然而哭着哭着,罗令妤又慢慢说服自己:“不,他是喜欢我的……不然不会撒谎骗我,还说陈雪绝不会出现……他宁可杀了陈雪,也不让我受伤,他心里是有我的……我要信他,他以后不会了……”

然而她心中的刺,又如何才能拔?

……

但凡相爱者,便是如此。有勇气决绝者,甚少。总要找出一万个借口,不舍放弃。想着毕竟,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周扬灵再见罗令妤时,便发现女郎消瘦了很多。周扬灵诧异无比,短短两日,美丽无双的女郎,怎么这般憔悴?两人坐在马场上的空草地上,罗令妤满目忧郁,周扬灵皱眉,神情与往日的温和不太一样:“妹妹怎么瘦了这么多?是有人欺你?”

罗令妤摇头。

怕周扬灵多问,她转话题:“南阳这边事结束,周郎便会回建业吧?和我们一起回么?”

周扬灵却是神色顿了下。

她想到了建业的陈王刘俶,便觉怀里的香囊滚烫无比。

周扬灵晃了下神,才道:“不,我不回建业……我该回宜城了。一年了,我都没回家,我父亲问我许多次了,我得回家报平安。”

罗令妤讶然,周扬灵却笑道:“不过无妨。妹妹与陆三郎大婚之时,我还是会去建业庆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