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石松(中)(1 / 2)

剑镇玄黄 河洛之兔 2041 字 202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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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松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珊瑚,仿佛听不懂珊瑚在说什么。

珊瑚晃着小脚,像柴草上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石松却已经忘了“授受不亲”、“非礼勿视”,而是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想要抓住珊瑚。

他动作太激烈,碰翻了茅草边的木碗,碗底残余的一点汤汁洒下来,瞬间涌上来许多虫子。

石松再也忍不住,撑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以前听过的话本子,前朝荻魏大旱三年,皇帝发了罪己诏,雨还是没来。饥饿的人们为了一口粮食大打出手,村野之间,饿殍满地,易子而食。

他以为这就是最悲哀的事了,可没想到,吃掉了同类的人们,没多久就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其他人面对发狂的人们,都是想办法绑住,然后扔进屋里放上干粮任其自生自灭。但发疯的人们完不进食,只是不停地说胡话,最终口吐白沫,抽搐着死去。

从那时开始,石松便知道,一个忍不住要去对同类下手的人,最终会被同类抛弃。

眼看石松扶着地面干呕,珊瑚嫌弃地从柴火堆上跳下来,不满道:“你怎么这样,不知道要懂得感谢吗?”

石松无暇理她,只是埋头呕吐。珊瑚看他脸色发青,满脸肌肉都在抽搐,便远远地站着,问道:“你没事吧,眉川?”

这几天食人——大概率还是吃了自己的右臂——的石松已经没有力气纠正珊瑚了。他一直吐到吐出胃中的酸水,胃中一阵绞痛,才扯下一块布料擦干嘴,抖抖索索地坐回茅草上。

“珊瑚……”石松闭上眼睛,苦笑一声,“谢谢你的好意,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了。”

珊瑚挠了挠头发,从里面抓出一只虱子来,嘎巴咬开:“不行啊,这是大姐交代的,要给你送饭。”

石松睁开眼睛,看向珊瑚:“为什么?”

珊瑚又开始在头发里找虱子,边找边说:“我忘了,是什么呢……记不起来。唉,不过大姐的意思好像是说,你能把我带出去?带到哪里去?”

石松将左手搭在眼前,苦笑道:“我都不知自己能不能出去,又怎么把你带走呢?”

珊瑚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啊。不过大姐都说你可以了,你肯定行吧?我觉得你行。”

她从柴房一角捡起一把扫帚一个簸箕,将呕吐物扫进簸箕里,出门倒掉。

“所以你振作一点,好好吃饭。我觉得你很厉害,割掉你的手臂时流了那么多血,你还是能活下来,应该是个大侠。”

石松满脸苦笑:“要我凭着吃自己的手臂活下去,就也罢了。可失去右臂,武功废去一半,就算走出这山谷,我又怎么还配成为‘侠客’呢。”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徐竹琛的模样:白衣当风,腰间的玉佩叮当撞响,雪白的头发被风吹起,在雪光与月光当中,如同误入人间的翩翩仙子。她的一双凤眼如同毫无杂质的红宝石,却又无法用红宝石模拟,雪白的眉毛淡淡的,笑起来却如此生动。记忆中的竹琛是那样挺拔,那样刚直,那样清高。像一竿翠竹,或一场风雪。

那样的竹琛,他还能与她见面吗?

这厢石松正低着头黯然神伤,珊瑚倒是笑了起来。

“你怎么会觉得那是你的手臂呀,”珊瑚走到石松面前,笑脸像一朵盛开的花,“你吃的,明明是我姐姐留下的‘豹子肉’。”

石松眼前一阵昏花,险些晕过去。

比起吃自己的肉来说,他更不能接受自己居然吃掉了别人的肉。一瞬间,他脑海中的自己扭曲变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食人野兽,尖利的牙齿下还残留着受害者的残肢断臂。

那只野兽晃了晃脖子,看向石松。他被吓得冷汗直流,失去的右臂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石松一手撑着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还是几乎喘不过气,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地发冷。

他吃人了。

与他无冤无仇,甚至素不相识的人。

他咽下那块肉时,甚至还在回味肉块的味道。石松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几乎感受不到自己。

许久,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握住他的手,是珊瑚的手。

“振作点,”珊瑚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听起来有些扭曲,石松抬头去寻找她,却看到珊瑚的样子也逐渐变化,变得如同一副滑稽的画,“别晕倒呀,振作点,眉川。我可是听见你在梦里说了,你是要成为武林盟主的人。”

“武林盟主”四个字出口,石松愣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被埋在痛苦与悲哀之下的、属于曾经的美好和记忆迸发出的火花,一路跳跃到他身上,将他点燃了。

他眼前的画面变化了,父亲站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好样的!儿子,你是裂岸刀最优秀的传人,不愧是我石海天的儿子!以后,你爹就能享受‘武林盟主之父’的名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也算是过了把瘾!”

风光秀丽的后院里,尚且在世的母亲不满地撞了撞父亲。

“别听你爹的。松儿,这个武林盟主,不当也罢!你的刀法练得好不好,都是娘最亲最爱的儿子!”

他又看到竹琛,竹琛的汗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抬起袖子擦了把脸,笑道:“石松,厉害啊!刚刚这一刀我险些没接下来!你要是练剑,我就不一定能忝列这‘天下第一剑’了,哈哈哈哈。”

幼小的石珊瑚手里捧着一本《论语》,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丫吧嗒吧嗒跑到石松与徐竹琛面前,咯咯笑道:“哥哥,徐嫂嫂!”

徐竹琛把她抱起来,笑道:“可不许这么说,这样乱说,会挨姐姐打。”

她说着,伸手轻轻打了把空气,抖得石珊瑚一阵大笑。等她笑够了,石松从徐竹琛手中接过珊瑚:“小珊瑚,来找我有什么事?”

石珊瑚将手中的论语翻开几页,指着一行字从上到下一板一眼念了出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哥哥是松柏,就是岁寒君子!”

石松听得出这是夸他的话,却有些不解其意,连忙给徐竹琛打眼色。徐竹琛忍住笑,凑到他耳边说:“珊瑚的意思是,你是在寒冷的逆境中,也能保持傲骨,屹立不倒的人物。她在夸你坚强高洁呢!”

珊瑚点点头:“对!古人有云:‘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这样看来,哥哥和徐嫂——徐姐姐,不是特别相似吗?”

徐竹琛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虽然她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忍不住想要逗逗粉团子似的石珊瑚,便笑道:“这里说的可是松柏,可是姐姐名叫徐竹琛,而不是徐柏琛呀?”

石珊瑚没想到徐竹琛问,便着急道:“那便是,岁寒四君子!”

徐竹琛又笑道:“那也是‘梅兰竹菊’,没有松呀?”

眼看石珊瑚有些措手不及,石松连忙接话:“珊瑚的意思是,咱俩都是高洁的人,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

珊瑚两眼放光地看着石松,点了点头:

“哥哥说得对!哥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哥哥最厉害!”

那些记忆如同星星点点的火苗,让他自以为沉寂的心再次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