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仙良从长安出发就直奔上党找郭子仪，到了之后听闻郭子仪已统兵离开。他称有紧急圣谕要宣，留守的将领只好派人护送他到相州。</p>
一路奔波到了相州城外，他见到了大战之后留下的痕迹，方知唐军已接连大胜，击败了史思明。</p>
在驿馆中来回踱步，等了许久，总算见郭子仪到了。</p>
“内侍少监、左监门卫将军、观军容处置使霍仙良，见过郭公。”</p>
郭子仪甫一进门，见这白面无须的宦官吐出一连串的名号，惊讶了一下，脸上立即显出敬佩之色，忙不迭地回礼。</p>
“中使一来蓬荜生辉，有失远迎。”</p>
霍仙良见堂堂名将都如此礼敬自己，心中难免得意。</p>
他出身卑贱才会阉了身子入宫，有了侍奉天子的机缘，一跃成为万人之上的权贵，鸡犬升天，正是觉得自己太了不起的时候。</p>
能有今天，他自认为比郭子仪还难得。毕竟郭子仪出身将门，能打仗不稀奇，而他，是凭借自己超乎寻常的努力，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磨难，放眼天下，能像他这么能耐的人真的没几个。</p>
“圣人之所以遣我来，乃雍王之事。”霍仙良道，“郭公也上了奏折吧？”</p>
说到此事，连他都替圣人觉得委屈。</p>
天知道那些说雍王与杨贵妃有染的传言是何处来的，圣人又何曾指使过谁人去暗杀雍王？分明是雍王贼喊捉贼，倒打一耙，还联合了郭子仪、李光弼帮他发声。</p>
这可把圣人吓坏了，害怕这三人一同造反。</p>
郭子仪听得出霍仙良的试探之意，想了想，应道：“不错，可我之所以上奏，并非为了雍王，乃是为战事大局考虑。”</p>
“好啊。”霍仙良大喜，拍掌道：“我便说郭公忠勤体国，定然是明辨是非的。”</p>
郭子仪道：“还请中使代我向圣人解释。”</p>
“岂还须解释？”</p>
霍仙良笑容满面，伸手入怀，取出一封明晃晃的圣旨，清咳了两声，道：“郭子仪接旨！”</p>
圣旨虽然只有一道，内容却很丰满。</p>
先是加郭子仪为司徒、代国公，并赐了两桩婚事，一桩是将博平郡主嫁于郭子仪第三子郭晞，第二桩是替皇太子李俅求娶郭子仪第四女。</p>
听到这里，俯着头的郭子仪已暗自变了脸色。</p>
朝廷的恩赏过重了，大唐自从武周之后，就对后宫干政极为防范，连皇后都不敢设立，如今却要封一个武将之女为太子妃，这是圣人为拉拢他而作出的妥协。</p>
世事福祸相倚，今日让圣人妥协，必使往后大祸临门。</p>
郭子仪深谙此理，脑子思虑着，却也不敢直接就拒绝圣人的恩典，只能道：“臣，领旨谢恩。”</p>
他这一答应，那在霍仙良眼里就成了自己人了，连忙把圣旨交在他手里，道：“恭喜郭司徒，贺喜郭司徒。”</p>
“多谢中使。”</p>
既是自己人，霍仙良压低了些声音，道：“还有一事，虽无圣旨，却有口谕。”</p>
“中使但说无妨。”</p>
霍仙良道：“自叛乱以来，民不聊生。你看这许多路兵马聚集在河北，每日花费钱粮无数。依圣人看来，有郭司徒率军平叛，足矣。”</p>
说着，他目光闪动，看着郭子仪，问道：“若解了雍王、李光弼的兵权，郭司徒是否有信心扫平叛逆？”</p>
~~</p>
这日，薛白去了李嗣业的营地。</p>
李嗣业是他派遣来支援李光弼的兵马，出征时还在长安收编了一部分别的兵马，薛崭就在其中。</p>
可他抵达以后，李光弼为了防止史思明绕道攻打洛阳，命他驻扎在汜水一带。</p>
此仗到现在，他还未立下寸功，难免有些闷闷不乐。</p>
薛崭跟在李嗣业身后，也是闷闷不乐的表情。</p>
“阿兄，我能与你说几句家常话吗？”当日聊过了军务，薛崭忍不住开口问道。</p>
“说吧。”</p>
“眼看这叛乱都快平定了，将军还未上得战场，每日空耗钱粮，让人心里着急。”薛崭道，“不如遣将军为先锋，定斩史思明的人头。”</p>
李嗣业就像一座塔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但显然就是想要请战的。</p>
薛白道：“谁与你们说叛军就快平定了？”</p>
“史思明都连着大败两次了。”</p>
“你只看他大军被打散了，实则范阳尚在、精锐尚在，伤亡再多兵壮，他也有卷土重来的实力。再往北打就是他的地盘了，那才是硬仗，否则为何连郭子仪、李光弼都得停下休整再追击？放心吧，有你们立功的机会。”</p>
这话一说，薛崭双眼发亮，杀气腾腾，连连点头。</p>
李嗣业也觉振奋。</p>
他从安西不远万里地回来，被薛白从封常清麾下调到河北，眼看着白孝德、郝廷玉等人立功，成就赫赫威名。难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是李光弼的心腹才没机会。</p>
唯有见了雍王，才有找到靠山之感。</p>
说着话，薛崭就留意到了薛白亲卫队伍里一员年轻高大的将领，与他年纪相当，可职衔却比他高得多，已能独领一军。</p>
“你是何人？”薛崭上前问道。</p>
“浑瑊。”</p>
薛崭又问道：“我看你与我一般大，何以身居高位，可是名门出身？”</p>
浑瑊不屑理他，咧嘴轻笑一声，道：“你在吃奶时我便立了战功，何须父辈门荫？”</p>
此时，一名朔方兵士过来，道：“雍王，郭节帅邀伱今夜到城南楼赴宴。”</p>
“知道了。”</p>
“那小人傍晚再来接雍王。”</p>
薛白应下此事，不多时，刁丙匆匆过来，附耳向薛白禀报了几句话。</p>
末了，刁丙道：“他偷偷见过了阉人，又招郎君赴宴，恐怕是场鸿门宴。”</p>
“你还知道鸿门宴。”</p>
“小人如今也是读书的。”</p>
“那把樊哙带上。”</p>
薛白随口玩笑了一句，自走开了。刁丙转头看了眼营中的几个将领，一眼就相中了李嗣业才是樊哙，遂过去道：“雍王让李将军今夜随他赴宴。”</p>
“喏！”</p>
李嗣业食量大，好吃肉，当即就应下。</p>
~~</p>
那边，薛白找到严庄，就着李琮遣使去联络乌承恩一事又问了一些细节。</p>
“看来，长安近来不太安生啊。”</p>
“圣人忌惮郎君，难免趁着郎君不在京中使小动作。”严庄道，“何不早日回长安？则围在圣人身边的宵小为郎君所震慑，必噤若寒蝉。”</p>
薛白摇了摇头，道：“困守长安，去争些细枝末节之事，方才是死路一条。”</p>
严庄一愣，很快就想明白了。</p>
平叛、掌握兵权，才是薛白真正的根基，为此，暂时让一些朝堂上的权力给李琮，是值得的。</p>
“那今夜郭子仪的鸿门宴？”</p>
薛白道：“我带李嗣业去，并非是要让他当樊哙。一会你去找到薛崭，帮他做几件事。”</p>
他小声吩咐了几句，严庄很快会意。</p>
“郎君放心，这正是我最擅长之事。”</p>
……</p>
夕阳很快把天地铺成了橘红色。</p>
薛白如约前往城南楼赴宴。</p>
郭子仪不像李光弼那般严苛，他喜欢享受，今夜让人把城中的美酒菜肴拣最好的摆上。</p>
“雍王请。”</p>
“郭公请。”</p>
大堂上只摆了两个案几。郭子仪原本是想与薛白单独对谈，没想到薛白带了不少人来，只好让人再摆了几张案几，让李嗣业、浑瑊等将领坐下。</p>
刁丙、刁庚兄弟却不坐，侍立在薛白身后，严加防范的样子。</p>
这态度摆出来，显然是知道郭子仪密会了长安来使一事。</p>
可郭子仪依旧不说他收到的圣旨，带着乐呵呵的和善态度，道：“我想到一個更快平定叛乱的办法，想与雍王商议，故而略备薄酒。”</p>
“郭公但说无妨。”</p>
“若朝廷下一封招抚诏，只要叛军将领愿意归降，则既往不咎，献史思明之头颅者，更有重赏，想必不出旬月，天下可定。燕军大将李归仁曾是雍王与我的手下败将，若去信招降，允他范阳节度一职，他必杀史思明。”</p>
薛白道：“我等趁大胜之势，平叛在即，又何必多此一举？”</p>
郭子仪道：“史思明实力尚存，再打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啊。”</p>
“郭公这是在提醒我啊。”薛白道，“我听闻朝廷的中使到了，可是他给郭公出的主意。”</p>
“若依中使之意，只怕是……”</p>
郭子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p>
若依霍仙良的意思，局面一定会更糟糕。郭子仪正是为了避免最糟的情况，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p>
偏偏，薛白不领情，道：“此战，朝廷所费巨糜，好不容易大胜，岂可半途而废，使此前的战果付诸东流？”</p>
郭子仪见他如此，也就不吭声了。</p>
屏风后，响起了“啪啪啪”的击掌声，三声之后，一队卫士身披盔甲带着铿锵之声奔上大堂，包围了薛白等人。</p>
烛光映着他们手中的刀斧，泛起了寒光。</p>
李嗣业皱了皱眉，看了薛白一眼，见他还很平静，于是也没轻举妄动，继续抓着盘上的肉吃。</p>
浑瑊则已站起身来，不知在想什么。</p>
有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是个容貌皎好、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和。</p>
“奴婢霍仙良，见过雍王。”</p>
“我见过你。”薛白道：“是圣人身边的人？”</p>
“奴婢见过雍王许多次。”</p>
霍仙良不信薛白会不认得自己，遂不在这等小事上纠结，道：“雍王在洛阳遭人刺杀，京中更有诸多言语诋毁，圣人很担心雍王，让奴婢带雍王回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