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水寒的同窗段静远!
段静远的视线朝着这边飘过来,江采霜吓得丢了斗笠,连忙往燕安谨身前躲。
斗笠落在地上,溅起水珠无数。
水雾氤氲,燕安谨的视野迷离一瞬,随即就感觉胸口被人轻撞了一下。
江采霜扯着他的衣袖做遮挡,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正往燕安谨怀里钻。
燕安谨长睫微颤,握着伞的长指收紧,节骨分明。
他略低下头,轻声问:“看到什么了”
江采霜恨不得缩成一团,以免被看到,“我看到我哥哥的同窗好友了,他今日还跟我哥哥说,在你身边看到我。”
燕安谨了然,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身形,引着她往后廊走去,“从这边走。”
江采霜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小心点头。
伞面稍稍下放,将二人的身影挡住大半。雨珠砸在伞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从后面看,二人一高一矮,仿佛亲密无间地依偎,悠闲漫步在雨中廊道。
好一对有情人。
伞外暴雨声势浩大,伞下,二人衣摆交叠,窃窃私语。
江采霜好奇地打听:“你今日打的那个指诀是什么就是你给林越和梁武打的那个。”
“引灵诀。”说罢,见她一脸向往,“想学”
小姑娘抓着他的袖子,点头如捣蒜,“嗯嗯。若是我学会了这个,往后遇到修成人形的妖怪,便能以此来验证了。”
要是她能学会他今天那一手就好了。
“下次有空了教你。”
江采霜迫不及待,“那我今晚就去你房间!”反正今夜要帮他施针贴符的,顺便把这个指诀学了。
燕安谨语塞,素来淡然从容的神情有一丝破裂。
“……好。”
燕安谨护着江采霜,避开段静远的视线,绕到镂空藤纹长窗后面,合伞,竖立在一旁。
江采霜扒着窗户缝往外看,确定段静远已经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自从来到京城,她想要捉妖破案就太难了,还得时时刻刻躲避家人。
江采霜眉间堆起小山,嘟囔道:“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光明正大地捉妖就好了。”
有个半大少年冒雨急匆匆赶来,“主子,有船来了!”
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艘画舫穿过湖上升腾的雨雾,从远处驶来。
燕安谨霜玉般的面容浮现出几分凝重,“我让人送你回房间,暂时莫要出来。”
“怎么了”
“晚些时候再与你细说。”
江采霜见他神色肃然,料想应该有什么重要的大事,便点头回去了。
报信的少年亲自送她回去,他自称叫“小虎子”,是林越的徒弟,麦色的肌肤,笑起来会露出一颗虎牙,看起来很活泼好动。
另一边,燕安谨迅速吩咐下去,所有人回到雅间,不得擅出。
暂住在二楼的平民百姓,则是都被集中在大堂,不可随意走动。
一时间,整栋望天楼都被重兵看守。到处都是悬镜司的人,一个个腰间佩刀,冷冰冰地杵在那儿,让人见之胆寒。
五楼的神秘人终于露面,浩浩荡荡地走下来一群人,带刀禁卫护送左右。被簇拥着保护的是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额方鼻阔,一看便颇具威严。
宫人撑伞,中年人来到二楼露天的廊道。
“我听玄乌说,你要搜查藏物间”
他所说的玄乌,便是当今国师裴玄乌,此刻正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手持拂尘,立在雨中。
裴玄乌并未撑伞,但身上却无半分湿意,他眼神平和慈悲,望向湍流不息的金明池水。宛如一位不染凡尘俗世,超脱物外的高人。
“正是。”燕安谨答。
“一个不成器的世家子,死了也就死了,何必大动干戈”中年人轻飘飘地说道,根本不把一条人命看在眼里,“悬镜司的人我带走一半,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燕安谨语气平和,不卑不亢道:“臣想留在此处,将案情查明了再走。”
“那你便留在这里吧。待风雨停了,自会有船来接。”
中年人其实也不想让燕安谨随行,悬镜司各个骁勇善战,还都忠诚于他,若是在小小的画舫上生了事端……他带的禁军未必是悬镜司的对手。
虽说燕安谨暂时还没有不臣的举动,但该防的还是要防。
禁军已经在二楼栏杆处,凿开了一个丈宽的缺口。
画舫上的人迅速用木板搭起联通桥,将船与廊道连接在一起。
中年人在众人的簇拥保护下,顺着木板上了船。
“仙师,请。”宫人谄媚地上前,给裴玄乌撑伞。
裴玄乌走上木板桥,回头看了眼燕安谨。他扬起唇,方才还高深莫测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深处还藏着几分兴味。
燕安谨身如玉树,不动声色。
裴玄乌在心底哼笑一声,收回视线上了画舫。
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裴玄乌凑到官家身边,献上自己新炼制出的“仙丹”。
趁官家服下仙丹,神思飘飘欲仙之时,他状似无意地开口:“玄乌夜里起坛卜算,算到世子红鸾星动,该有一桩好姻缘了……”
皇帝一走,悬镜司的人被带走大半,五楼也彻底空置下来。
燕安谨吩咐人守在缺口处,以免有人不慎从这里掉入河中。
想到裴玄乌临走前的挑衅眼神,燕安谨回想起,小道长早上还跟他说,觉得暗中有人窥探。
修道之人六识敏锐,若非武林高手,很难避过探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同为修道之人,专门学过隐匿的身法。
难道……是裴玄乌的人
他既派人跟踪,却又故意露出破绽,究竟是为何意
皇帝走后,悬镜司剩下的人将藏物间搜查了个遍,没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但却有个意外收获——藏物间丢了不少东西,还都是不常用到,但却价值昂贵的器物。
皇家的东西自然看管严密,门上锁头又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无论如何,齐鹏这个监守自盗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夜里,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蹿出来,悄无声息地摸到燕安谨的雅间,推门钻了进去。
守卫的众人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个木头人。
此刻子时过半,正是交替的时刻。
房间里燃着烛火,燕安谨盘腿坐在蒲团上,江采霜在他身旁,为他施针,贴符。
微凉的符纸刚贴上来,带着还未散去的潮湿,男子劲瘦白皙的腰不由得紧绷。
正欲作乱的妖气,还没来得及破坏经脉,就直接被压了下去。
江采霜擦了擦额头的汗,倒不是累的,而是紧张的。
“现在可以教我引灵诀吗”
燕安谨最近几次初七,都过得格外平稳,基本上与平常无异。
他调息了片刻,“可以。”
燕安谨放慢了速度掐诀,手指修长漂亮,宛如经大师雕琢而成的美玉。浓密如扇的睫羽垂下,被烛光镀上一层金色。
烛光昏暗,江采霜看不清楚,便往他身边靠了靠。
妖冶好闻的花香侵入鼻尖,让她的心境放松下来,暂时忘了外面的纷扰,手指随着他的教导,宛如蝴蝶翻飞。
有时她做得不对,燕安谨便虚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摆正。
他的指腹温热,伴随着一次次触碰,引得她的心跳也时不时漏上一拍。
奇怪,师兄们教她法术的时候,她也从没这样过。
江采霜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垂。
“莫要分神。”
温柔好听的嗓音随即响起,近在耳畔。
江采霜偷觑了他一眼,身旁之人面如霜玉无暇,容颜绝世,堪比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人真的能生得这般漂亮吗
不知怎么想的,她刚学完的法术,直接对着他挥了出去。
燕安谨不露声色,几息之后,他身后也并没有浮现出狐影。
江采霜咬了咬唇角,暗自嘀咕,难道是她想错了
还是她的法术学得不到家
可她的手无意识碰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摸起来柔软得像棉花,还很温暖。
江采霜轻轻摸了摸,将那物拿到眼前。
却是一截蓬松洁白的狐尾,只有尾巴尖才透出些许绯色,像是浅色的徘徊花落在上头。
狐尾在她手里,要两只手合抱才抓得住,却轻飘飘没有半点重量。
江采霜瞳孔一点点放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蓦地抬起头,“你果真是!”
果真是狐妖!
怪不得他生得一副如此惑人的皮囊,还擅长勾引人!
燕安谨不以为然,唇畔笑意不减,嗓音低柔,“道长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江采霜的确对他有所怀疑。
首先是能变换的容貌,还有上次在定北王府看到一只白狐。
那是他的书房,寻常白狐怎能出现在那里
正好燕安谨暴露出了引灵诀,江采霜便想学来试一试他。
他竟是躲也不躲,就那么任由法力打了上去,还大大方方地露出狐狸尾巴给她看。
真是岂有此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收你”江采霜气得从蒲团上站起来,简直气急。
燕安谨宽大的绣金衣袍曳地,懒洋洋地以手支颐,撑在桌上,微挑的桃花眸望向她。
粗大的狐尾抖了抖,分明纤尘不染,像刚从树上落下来的白梨花,干净得紧。
狐狸尾巴搭在茶桌边,燕安谨的手指一下下轻抚着,语气慢悠悠的,听不出丝毫慌乱,“在下虽是狐妖,却从未做过害人之事,道长又不是不知。”
江采霜气鼓鼓,“那你也是妖!居然欺瞒我这么久。”
“道长若是生气,便揍我一顿出出气。”
说罢,狐狸尾巴朝她探去,碰了碰她的手背。
“走开!”江采霜不客气地抬手拍开,“妖孽!休想乱我道心!”
燕安谨眼眸含情脉脉,嗓音低磁轻缓,“在下任由道长处置,可好”
尾巴又伸了过来,软乎乎的绒毛直往她手心里钻,痒痒的。
江采霜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咬牙,“你这可恶的妖物!休想让我帮你得到菩提子!”
“都相处这么久了,我待道长之心,道长还不知吗”
被拍开的尾巴再接再厉,这次直接缠上了她的手腕。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坏心!”
说完话,过了两息,她才把狐尾丢开。
“在下能有什么坏心,无非是想与道长一起,荡平妖魔鬼邪,还人间一个太平清净。”
江采霜一边暗骂他可耻,一边却被伸进袖子的狐尾扰得心神不宁,“你别忘了你自己就是妖。”
她脸颊早已红透,几乎能滴出血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
狐狸尾巴没被躲开,燕安谨自然得寸进尺,顺着往上爬,“人有好恶,妖也有好妖。在下若是起了歹意,还能瞒得过道长的眼睛吗”
“你……”
“道长何必执着于人与妖的分别,若是在下不露出这尾巴,不也与寻常男子无异”
“道长……”
他一声比一声温柔,一声比一声恳切。
江采霜也一次比一次动摇。
无数画面浮现在眼前,刺激着她的知觉。
精瘦匀称的躯体,莹白无暇的肌肤,多情似水的桃花眸,还有始终萦绕在鼻尖的徘徊花香……
胸中心跳乱撞。
小道长闭上眼睛,额上沁出细密的汗,不停默念清心咒。
外面传来敲门声。
梁武粗声粗气地道:“主子,您快过来看看吧。”
江采霜仿佛大梦初醒,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急促而剧烈。
她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考验。
就像是进了传说中的幻境,在幻境中,妖怪都幻化成你最喜爱的东西,无数次贴上来诱惑你,诱得你神思迷蒙,飘然欲仙,把什么都给忘了。
只想与他共沉沦,永远沉溺在温柔乡里。
幸而及时中断,不然还真的要着了这臭狐狸的道。
他分明就是以狐尾为饵,诱她动摇。
真是狡猾!
可即便如此,在燕安谨收回狐尾的前一瞬间,江采霜还是不受控制地快速摸了一把。
幸而他被敲门声吸引去了注意力,似乎并未发觉。
燕安谨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二人从雅间出来,由梁武引路。
梁武憨憨地出声:“白露道长,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脸也这般红,不会是生病了吧”
江采霜本就意乱,被他这么点出,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燕安谨及时出声解围,“道长方才与我讨论案情,情绪激动,所以才表现了出来。”
“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江采霜只好顺着话头说下去,“我、我在崔兴房里没看到他的外袍和鞋履,若是他洗完脚就睡觉,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与那人起了争执被杀,屋里至少应该留下他的外衣。”
从小梅送完洗脚水离开,到有小厮听到敲门声,中间隔着不短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崔兴怎么都把脚洗完,躺床上休息了。
这就是江采霜在他屋中发现的,第四个线索。
“可房中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觉得这其中定然有其他缘由。”
要么是来人身份重要,要么就是有其他事情要做……总之一定有特殊的理由,让崔兴重新穿上了外衣和鞋袜。
“您的观察还真是细致,”梁武竖起大拇指,“我们刚刚找到一个人,正好能佐证您的猜测。”
“找到了谁俞金亮”
梁武嘿嘿一笑,还卖起了关子,“到了您就知道了。”
原来是夜间,有人听见楼道里传来咚咚声,心下觉得奇怪。可一楼被水淹,黑布隆冬的,那人又不敢贸然去查,只好犹犹豫豫地在大堂里溜达。
他的行为引起了悬镜司的注意,将他捉住,盘问一番,得知此人想偷偷去一楼撒尿,意外听到咚咚的撞击声。可他打眼一扫什么都没瞧见,吓得提上裤子转身便走。
悬镜司的人提着灯笼走下楼道,发觉声音似乎是从水下传来的。
众人大骇,还以为是水怪作祟,叫来林越梁武仔细一查,楼梯下面居然挂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