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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天子怒,是需要告诉某些人乃至天下人朕怒了;”
“喜、哀、乐,也都是一样的——都是天子想要告诉什么人,亦或是所有人某件事,让朕很不高兴,又或是很高兴。”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能有。”
“但唯独一样,是做皇帝万万不能有的。”
说带这里,窦太后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一抹对往事的追忆;
而在刘胜满带着求知欲抬起头,望向祖母目光深处时,窦太后又好似察觉到那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般,轻吐出一字。
也正是这个字,让刘胜在日后的一次次重大抉择中,避开了一个个看似正确无比,实则后患无穷的选项;
正是这个字,让刘胜在将来,史无前例的为自己死去的祖母上了谥号懿文太后······
“嗔。”
“为天子者,唯一的忌讳,便是嗔。”
“因为喜、怒、哀、乐可以是假的,七情六欲可以是装的,唯独嗔,是装不出来的。”
“——天子怒了,仅仅只是想要告诉天下朕怒了;”
“但天子若是真的怒了,也就是‘嗔’了,那接下来,就必定要做糊涂事了······”
···
“汉六年,韩王信于都城马邑临战投敌,反戈攻汉;”
“太祖皇帝嗔了。”
“这一嗔,便是一场平城战役,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我汉家至今都蒙受屈辱为结果。”
“好在最终,太祖高皇帝去了嗔、消了怒,改行和亲以安外,转由专心料理起了异姓诸侯。”
“终太祖一朝,异姓诸侯之弊尽除,虽又有了宗亲藩王之祸,但也总算是让关东稍太平了些······”
···
“汉二十四年,少帝刘弘受宫人蛊惑,竟对吕太后说‘吾未壮,壮则为变’;”
“吕太后,也嗔了。”
“这一嗔,便是少帝惨死于深宫之中,本就年幼的皇帝,换成了更加年幼的伪帝刘弘;”
“待吕太后驾崩,孝惠皇帝明明已经驾崩了八年之久,皇位之上坐着的,却还是年仅九岁的儿皇帝。”
“若非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入继大统,汉家的宗庙、社稷,便要被吕太后这一嗔,而彻底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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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三十一年,匈奴入边,太宗孝文皇帝,也还是嗔了。”
“几乎搬空了府库,招走了所有能招的兵丁青壮,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打乱布局,满腔踌躇壮志,尽化作之后,文、景两代先皇吐不尽的叹息······”
说到最后,窦太后终是满脸苦涩的低下头去,似是羞愧,也像是无奈的摇摇头。
重新将涣散无焦的目光撒向不知名处,再悠然道“太祖高皇帝,是那般英明神武,尚且被那一嗔,弄出了一个白登之围;”
“吕太后那般精明、老辣的人儿,更是因那一嗔,而险些葬送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太宗皇帝,更是天下人公认的在世圣人,也还是被当年那一嗔,而悔的至死都不能瞑目;”
“至于先帝,更是因为早年的一嗔,用棋盘砸死了吴王太子,便为后来的吴楚之乱埋下了祸根······”
···
“现在,到小九了。”
“现在,轮到小九要弄明白这小小一个嗔字,落在皇帝身上,究竟会为这天下苍生,带来怎样不可磨灭的灾难。”
“小九方才说的不错。”
“——有些道理,光靠说是教不会的,光靠听,也是很难学的会的。”
“这个道理,无论是太祖高皇帝、高吕太后,还是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都是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也就是一次关乎宗庙安危、社稷存亡的大变故、大失败,才得以参透的。”
“而现在,小九及冠在即,亲政在即;”
“我,实在不愿让小九,也和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以及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那样,用那样巨大的错误、那样巨大的失败来参透这个道理。”
“小九,是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的孩子,并不需要挨了戒尺,才明白什么事不能做······”
听到最后,刘胜只觉眼眶一阵抑制不住的发痒,好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不让那不明液体从眼眶滑落;
不知何时,窦太后的手已是被少年天子反握住,更不知何时,已是被刘胜攥的一阵钝痛。
紧咬着牙槽,强压着怒火,终,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
反应过来自己的事态,赶忙将祖母的手松开;
便见老太后苦笑着抬起手,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揉捏着。
嘴上,也没忘对刘胜,再做下最后的嘱托。
“怒,可以。”
“但不能嗔。”
“便是生了怒,也要时刻谨记肩上,扛着的是全天下——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物,乃至全天下的一切。”
···
“对于昏君而言,‘为天下计’,是昏聩举动唯一的一块遮羞布。”
“但对明君而言,为天下计,却是唯一,也是最宝贵的嘉赏。”
“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只要能谨记‘为天下计’这四个字,那,便已然是一个好皇帝。”
“这些,先帝或许教过小九,又或许没教。”
“今天我教了,若小九再学不会,那未来这几十年对天下人而言,便将士无比昏暗的几十年······”
“——五年。”
“我这副老骨头,最多再盯小九五年。”
“再往后,便是天塌下来,小九,也只能自己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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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
“边关的奏疏,已经送回来了。”
“——晁错,也回来了。”
“记住;”
“为天下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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