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里留了能用的臣子、府库留了能花的银子;”
“就连陪朕说话的人,老爷子,也没忘了留······”
·
还是那颗老柳,还是那几位老者;
或许是刘胜看错了:荒芜的田野间,也还是那三二弓腰拾草,不时追逐、打闹的稚童。
见到刘胜的身影出现在田埂外,几位老者也还是和往常一样:大咧咧一抬手,便又各自悠悠然躺回了树根下。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刘胜就只觉心中一阵宁静。
过去这半个多月的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在这一刻只尽化作烟消、云散。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刘胜还下意识侧了侧身。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那道伟岸的身影,带着少年一同来拜会老友。
——这个地方,刘胜今天是第四次来。
第一次来时,是天子启带着公子胜;
第二次,是天子启带着太子胜。
第三次,是自知时日无多的天子启,带着已经逐渐成熟的监国太子,来向几位老友做最后的道别、托付。
而这一次,来的,却只有天子胜独自一人······
“这回,陛下就不用再坐在田埂上了。”
“应该像先帝一样,和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一起,躺在这老树根下?”
一慌神的功夫,脚下的步子已经迈出去好远;
一抬头,便是那几位老者好似永远都不会变老的面容。
——其实,他们只是本身就很老了,实在是已经没有‘更老’的空间。
耳边传来老者慈祥、平和的招呼声,也终是将少年天子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闻言微微一愣,良久,才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下意识提了提衣袍下摆,便顺势在树根下靠坐下来。
“呼~”
长出一口浊气,将心中的烦闷,连带着寝宫的闷热气息一股脑吐出,刘胜那明明还带着稚嫩的面庞之上,只瞬间涌上一抹好似历经人世浮沉的沧桑,和莫名萧凉。
而在刘胜的身上,看到这个无比熟悉的神情时,含笑侧躺在树根下的几位老者,只不自然的别过头去,各自抹起了泪······
“父皇对你们很好。”
“太宗皇帝,对你们也很仁慈。”
···
“年轻时,你们跟随太宗皇帝,从代地来了长安。”
“年壮时,你们又做了父皇的侍卫,成为了储君太子的肱骨、臂膀。”
“老了老了,却反要听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里说着有的没的······”
“嗨······”
···
“羡慕你们呐~”
“阖家安康,儿孙满堂,不需要为劳什子‘天下大事’发愁;”
“可以每天都躺在这根老柳根下,看着儿孙玩闹于田野之间,以享天伦之乐······”
随着刘胜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几位老者也都次序止住了泪水,或者说是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强挤出一抹笑容,彼此对视间会心一笑,便又再次恢复到往日,那云澹风轻的模样。
侧躺在树根下,枕着弯曲的手臂,遥望向田间;
目光所及,许是孩童,许是荒芜,又许什么都不是······
“陛下说的是啊~”
“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的日子,真真是过得很舒坦。”
“但我们心里明白:这舒坦日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凭空砸在咱们脑袋上的······”
“陛下,应该也能想到的吧?”
“既然当年,我们是跟随太宗孝文皇帝,从代地一路入京,那在太宗皇帝尚还是代王时,我们这几把老骨头,也曾是在代北、在雁门,和那匈奴蛮子过过招、拼过命的?”
“嘿······”
···
“若没有从过军、戍过边——若没有和匈奴人真刀真枪拼过命,没有眼对眼、鼻子对鼻子和匈奴人碰过面,便是活到这把年纪,咱们这几把老骨头,也断然明白不了这个道理······”
“——这天底下的愁啊~”
“——那,可真真是让做皇帝的给愁完了······”
“大到杀伐战阵,小到农户吃穿——这天底下,就没有做皇帝的不操心、不发愁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天底下的愁,都让做皇帝的愁完了、愁没了,咱们这几把老骨头,才能这样躺在老树根下,不分春夏秋冬······”
一番略带僭越嫌疑的话语,却并没有惹来刘胜的不愉,反面呈思虑之色,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只见那老者嘿笑一声,便在树根下撑坐起身,看了看刘胜身上,那已经沾上泥尘的冠玄,又意味深长的嘿然一笑。
“先帝曾同我们这几把老骨头说:家中的几个小子,就唯独陛下,做不出那不顾生民死活的事来。”
“过往这些年,陛下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都是看在眼里的······”
“——先帝的话,咱们老哥儿几个,信了。”
“不是因为这话,是出自先帝之口,而是因为陛下亲力亲为,让这句话从竹简上、从先帝的嘴里,落在了这田野之间。”
“陛下,是真把咱们这些粗鄙农户的生计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
“哈~”
“咱老哥儿几个,也算是戎马一生,虽算不上见多识广,但也终究在太宗皇帝、先帝身边,待了大半辈子。”
“陛下今天为何而来,咱们老哥儿几个,也大概能猜到。”
“——如果陛下苦恼的,是太后掌权,让陛下感到掣肘,那咱们老哥儿几个要说:甜橘,那都得在秋后采摘,摘早了,可就要酸掉牙;”
“——如果陛下苦恼的,是朝野内外要操心的事太多,那咱们老哥几个就要多嘴再说一句:陛下这还正是力壮之年,可比当年的太宗皇帝、先帝轻松不少。”
“可若陛下此来,是因为苦恼于匈奴人的事······”
···
“嘿,怎么说呢······”
“——我还记得,太宗皇帝第一次听到‘和亲’二字的时候,那可是气的差点把后槽牙都咬碎了!”
“先帝就更不用说了——打小就性子烈,听说太宗皇帝允和亲,那就差没和自己的生身大人打起来······”
“如今,到了陛下;”
“怎么做、怎么办,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并不能,也不敢给陛下出主意。”
“只是想要告诉陛下:先帝,肯定料想到了这一天。”
“先帝肯定想过在自己百年之后,匈奴人会趁火打劫,而我汉家主少国疑,根本无力应对。”
“但即便如此,先帝,也还是立了陛下。”
“也有可能,正是因为想到这今天,先帝才立了陛下,而不是其他几位公子······”
···
“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想太多。”
“做皇帝的,那向来就是心气儿比天还高的主,就没听说这天底下,有谁能让做皇帝的低头。”
“陛下所作所为,循心便是。”
“想来,天下人也都相信:先帝亲自选定的社稷之后,断然是出不得差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