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目睹家宅被抄,郭弘磊眼眶发热,双拳紧握,用力得骨节泛白。
处处乱糟糟,姜玉姝扶着婆母,扭头提醒父亲和公公小心拥挤跌跤。忙碌片刻后,几个忠仆奋力挤了上来,她便把婆婆交给来人,叮嘱道:“照顾好老夫人,我去去就回!”
姜玉姝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向丈夫。岂料,人潮拥挤,她的裙摆冷不防被人一脚踩中,狼狈趔趄,脱口惊呼:“哎——”
“小心!”
混乱中,郭弘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妻子,将其带进墙角。
姜玉姝一头跌进了对方宽厚胸膛,紧贴男人结实温热的躯体,尴尬之下,飞快站稳,紧张问:“确定了吗?什么时候动身?”
“定了。”郭弘磊慢慢松开她不盈一握的柔软纤腰,“三日后启程。”
提心吊胆的姜玉姝吁了口气,小声说:“还好,还好。至少没命令人明早就走。”
这还叫好?好什么?郭弘磊一愣,诧异盯着妻子,欲言又止,最终说:“回头再谈。”旋即,他振作,迅速压下悲痛,寻父亲和管事交代几句后,跃上假山,面朝乌泱泱人群,浑厚嗓音扬声道:“诸位!都安静些。”
惶恐不安的人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郭弘磊居高临下,缓缓扫视众人,语调铿锵有力,肃穆道:“郭氏先祖追随效忠太/祖,南征北战,千辛万苦挣下靖阳侯府,荫庇后代一百五十余载,在场诸位都曾仰仗先祖的功勋安宁生活。如今,郭氏子孙糊涂犯下大错,辜负了浩荡皇恩,合该受罚。”顿了顿,他沉声吩咐:
“陛下有旨,责我等罪民三日后北上西苍。听着,在场中并未卖身入奴籍的男女,现站到那边去。”他抬手一指西侧,“未入奴籍,便不算郭家人,不必受流放的株连。”
刹那间,有人欢喜有人跺脚:笑的笑着跑到西侧,哭的哭得更伤心了。
郭弘磊直言告诫:“该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切莫混站,需知官府有奴籍户册,稍后钦差大人将亲自核实。一旦被查出谁不属实,论罪可算欺君。”
此言一出,再想逃避流放的下人也不敢乱动了,淌眼抹泪。
姜玉姝正擦汗,突听见身后响起孩童啼哭声,并夹杂丫鬟婆子的嚷声:“大少夫人?您怎么了?”
“快来人,世子夫人昏倒了!”
“娘?娘?”孩童嗓音稚嫩,茫茫然。
姜玉姝循声去探,却险些被心急火燎的婆婆撞倒,幸亏被侍女小桃及时拽住了。
王氏被嫡幼子架着,踉踉跄跄,焦急呼唤:“煜儿?煜儿在哪儿?我的孙子怎么了?唉,跟着的人简直废物,连个小孩儿也看不好!”
须臾,姜玉姝站定,发现地上坐着个憔悴少妇,一身素白,发髻凌乱,已经被丫鬟晃醒了。她蹲下,靠近问:“嫂子,你哪儿不舒服?”
“完了,全完了。”郭家长媳名巧珍,乃婆婆王氏的娘家侄女,高挑丰腴,腮边天生一颗黑痣。王巧珍拉长着脸,两眼无神,任由儿子在旁大哭,喃喃自语:“世子没了,家也没了。”
身为女子,姜玉姝倍感同情,劝解道:“虽说家被抄了,但陛下赦免了我们的死罪,留得青山在,活着就有盼头。”
王巧珍斜睨一眼,嗤道:“哼,你说得可真轻巧。你到底知不知道西苍在哪儿?”
姜玉姝摇摇头,顺势打听:“在哪儿啊?远不远?”
“三千里,西苍是边塞,荒凉贫瘠,紧邻已被北犰侵占的庸州,常起战乱。世子活着时,曾提起多次。”王巧珍凄惨一笑,泪珠扑簌簌滚落,“哈,倒也不必害怕战乱,因为无数被流放的人死于半道,根本没法活着走到边塞。”
“三千里?”姜玉姝怔住了,盘算着想:徒步北上三千里,确实太遥远了,跋山涉水,日晒雨淋,危险势必不少。但无论如何,总比被凌迟或砍头强,性命比什么都宝贵。
王巧珍委屈至极,抬手捶打胸口,泣道:“天爷菩萨,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要受这样的折磨!先是世子去了,丢下我和煜儿,孩子才三岁,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过?这尚未理清,不料,家又被抄了!不仅抄家,还要流放,叫人怎么活?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郭家嫡长孙郭煜,年方三岁,虎头虎脑,哭得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
“巧珍,冷静些,仔细吓着孩子。”话虽如此,王氏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抱着孙子,忧愁道:“可怜煜儿,落地至今从没吃过苦,三日后咱们全家就要被流放了,你可怎么办呢?”
丈夫丧命,王巧珍已在灵堂哭了一早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嚎啕一阵,猛地拉住姜玉姝,悲恸问:“为什么咱们的命这么苦呀?”
姜玉姝淤伤未愈,喉咙火燎燎疼。她艰难咽了口唾沫,拍拍对方胳膊,无奈道:“圣旨已下,我们只能遵从旨意,走一步看一步。嫂子请节哀,地上凉,你先起来。”
足足查抄至午后,钦差才一挥手,率领下属将所抄财物运往国库,并回宫复命。
这拨人离去后,另一拨奉旨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牢牢把守各门,严防郭家上下逃脱。
尘埃落定。
春日的午后,暖意融融。
沉默多时的靖阳侯腰背佝偻,老态龙钟,他眯着眼睛,木然扫视遍地狼藉,而后仰脸,出神眺望亭台楼阁顶部翘起的飞檐,哆嗦说:“万万没料到,传承百余载的祖宗家业,竟败在我眼前了。”
“我愧对列祖列宗——”
话未说完,老人眼睛一闭,嘴里不断溢出血沫,“嗬嗬”喘息,两手摊开,直挺挺地往后倒——
陪嫁丫鬟翠梅与有荣焉,下巴一抬,愉快告知:“嗳,各位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幼聪慧,未出阁时,一向喜欢琢磨花花草草。在我们姜府的园子里,有不少花卉是姑娘亲手栽种的,光兰花就十多种,各式各样,盛开时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可美了!”
其余人一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夸了又夸,赞叹不已。
姜玉姝忙侧身,耳语提醒道:“翠梅,哪儿有像你这样直白夸自己人的?谦虚点儿。”
“实话实话嘛,奴婢又没撒谎。”翠梅乐呵呵。
“快洗洗,待会儿要赶路了。”姜玉姝弯腰,撩水洗帕子,突见水面倒映一个高大身影,随即听人唤道:
“二公子。”
郭弘磊“唔”了一声,无需言语,旁人察其神色便识趣退开。
须臾,溪畔草地仅剩两人。
姜玉姝使劲拧帕子,头也不抬,“有什么事吗?”
郭弘磊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谈起。他盘腿而坐,俯身洗手洗脸,若有所思。
十七岁的俊朗男儿,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英武不凡。
姜玉姝余光一扫,瞥见晶莹水珠从对方额头流下,缀在高挺鼻尖,打湿孝服。
看着看着,她情不自禁,皱眉把帕子递过去,“弄湿衣衫了,赶紧擦擦。”
郭弘磊接过,抖开一看:雪青丝帕,绣着淡雅兰纹。他依言擦干水珠,字斟句酌,缓缓问:“姜府园中东南角的兰花,全是你亲手栽种的?”
“多半是。”姜玉姝整理着衣袖,眸光一转,了然问:“玉姗带你去看过,对吧?”
衣袖放下,牢牢遮藏鲜红守宫砂。郭弘磊仓促别开眼,百感交集,不快与烦闷烟消云散,坦率答:“没错。她领着我仔细观赏,称是自己亲手栽种的,慷慨赠送了两盆。”
姜玉姝想了想,笃定问:“一盆红妃,另一盆翘萼。是不是?”
郭弘磊点点头。
“哎,真是的……”姜玉姝叹了口气,摇摇头,“她当时明明说要送给表嫂,谁知竟悄悄给了你!”
“原来是你种的。我谢错人了,该谢你才对。”郭弘磊十分无奈,也叹了口气。
事实上,并不是我种的。真正的姜大姑娘,早已香消玉殒。
姜玉姝暗自叹息,不欲深谈,摆手道:“两盆兰花,并非什么要紧大事,不必再提。走吧,赶路了!”
她微提裙摆,匆匆上坡,遗忘了那块雪青帕子。
郭弘磊攥着丝帕,原地顿了顿,脑袋莫名一热,默默把帕子塞进怀里。
高处树荫下,王巧珍眯着眼睛,骨瘦如柴。她日夜被人看管,无法再自尽,又做不到活活饿死,哀怨地活着,伤势缓慢愈合。
“哼。”她冷哼,漠然审视下方溪畔的小夫妻,忿忿不甘,嫉恨地想:为什么被陛下赐死的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姜玉姝的?同为年纪轻轻,我凄惨守寡,她却备受丈夫保护……刺眼,实在太刺眼!
夜间
“姑娘,时候不早了,歇息吧,如今天天都得早起赶路。”翠梅枕着包袱,昏昏欲睡。
“马上,就歇了。你先睡。”姜玉姝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望向门口空地:
“出手要果断!你犹豫什么?危急时稍一犹豫,恐怕就丧命了。”郭弘磊虎着脸,拿捏准了力道,轻轻把胞弟掀翻在地,催促道:“起来,再练练。”
“唉哟。”郭弘轩仰躺,气喘如牛,恳求道:“二哥,今日到此为止,行不行?我、我快累死了。”
郭弘磊拽起胞弟,另点了个小厮,“你来试试,用我昨晚教的那几招。”
“是!”
三四十人围成圈,全神贯注,照葫芦画瓢地比比划划。
郭弘磊耐性十足,一边与小厮过招,一边严肃嘱咐:“陛下责令郭家人充军屯田,如今不知庸州是否夺回、西苍是否太平,一旦与北犰交战,必有伤亡。倘若战况紧急,或许咱们一到西苍就得上阵。所以,务必苦练身手,避免轻易丢了性命。”
性命攸关,谁也不敢懈怠,一个比一个认真。
“怎么?”王巧珍蜷卧,盯着旁边的弟媳妇,嗓音嘶哑,“你看弘磊,居然看得呆住了?”
姜玉姝回神一愣,敏锐听出讥诮之意,登时不悦,淡淡答:“哪里。我是见他们比武过招,觉得新奇。”
“是吗?”弟媳妇秀美娇俏,王巧珍摸了摸自己的憔悴脸颊,妒火中烧,哑声告诫:“玉姝,别忘了咱们正在守孝,婆婆若是瞧见你方才痴痴的模样,她老人家怕是要怒。”
姜玉姝面不改色,“嫂子说笑了。婆婆虽年老,眼睛却不昏花,她才不会误会我呢。”
“你——”王巧珍双目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