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美兰一小时不到,化成一捧灰。从殡仪馆到墓园,贺照群抱骨灰盒,裴燃撑黑伞。有人向他们投去探寻的目光,但没有人出言质疑或阻拦。
顾美兰最终与丈夫葬在一处。
花岗石碑上留存这对夫妻年轻时的灿烂笑靥。故祖考妣之墓。1943-2018。1941-2022。立碑人空着,没有落款。
宾客聚拢着为故人送行,最后吃一席解秽酒,便可结束散场。
中途有人喝高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白事筵席也能喝高。被几位年轻力壮的男人架着劝下,没有闹成事。
裴燃没有胃口,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清醒清醒,顺道出去透气。酒店正门人多,转而往侧门去。侧门通往停车场的小径林荫浓密,日光透过枝桠落下来,她踩碎阴影,立在一株白玉兰旁边发呆。
可惜不止她一人贪图这处清静。
不过半晌,便听闻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造孽哟。”一个尖细的女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说的是南方语调的普通话,“要不是当初捡了这个煞星回来养,婶婶哪至于最后落到这个地步?”
“也再难处理得妥当了,他肯放弃大好前程回来岛上照顾老人小孩,总是感念着婶婶家这份养育之恩的。”回应她的女声稍微平厚些,讲话语调慢而松垮,句与句之间拉得很长,时刻瞻前顾后似的,说“婶婶病了多久,他就照顾多久,钱财用度都不吝啬,之前幺叔走,也全凭他一力照顾。”
“不该他照顾,该哪个照顾?害死我们堂侄子,他还想当没事发生不成?”
“这事发生谁也不想,硬要怪到他头上也没道理,你还是莫要再提了,让小娃娃听见,可怎么收场哟?”
“怎么收场?就告诉他事实,这个你口口声声喊阿爸的晦气东西,害死了你亲生阿爸……”
“你可小点声……又不是在家,你也这般胡说八道,小心让旁人听见!还嫌这会儿不够乱么?幺叔这房就剩这么一丁点血脉了,你平时也不见理睬过,今天倒主持起正义来了?”
“姐!我是心疼这小娃娃,自小没娘亲没爹爱的,你怎么话里话外总向着那个煞星?该不会又私底下给你塞了什么好处吧?上次帮你崽写了推荐信,这次又是什么?”
“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能不能懂事点?在这种日子嚼这等舌根,不怕婶婶在天之灵气不过,前来同你讨说法?那次意外婶婶都不怨他,几时轮得到你来怨?我知道你疼惜明晖,但再怎么疼惜……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倒不如体谅体谅照群,他一个人带小娃娃,这几年忙里忙外,又挣钱又顾家,真心不容易。”
“哼,若不是看他还算有几分尽心尽力,我早跟他闹翻脸了!还能让这没来路的野种,养我们贺家的小娃娃?”
“你呀,也就嘴上说说,真要你把这耳聋结巴的小娃娃领回去养,你第一个掉头走。”
……
裴燃认得这两个声音。
一个短卷发,瘦高身型,声音尖细些,贺家兄弟唤她三姑姑。
一个挽低髻,身材圆润,态度温婉些,贺家兄弟唤她二姑姑。
印象中她们都扎根在东部大城市,一个是嫁过去,一个是教职工作分配。裴燃小时候见过她们回来探亲几次,还给贺家爷爷奶奶带不少补品药膳,后来不知怎的,或是距离远,或是关系远,渐渐地就不见来贺家探望了。
这次吊唁,她们最后一天姗姗来迟,也没带其他家属晚辈。姐妹俩一直待在一起,大约是筵席上没几个熟识的,又不好意思太早告辞,故而才跑出来闲聊闲话。
裴燃随手揪住一片边缘锋利的树叶,心想这位三姑姑当真不改本色,从前嘴巴就又碎又厉害,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点都没变。若她再这么继续说下去,恐怕自己待会儿又要像小时候那样不体面、不礼貌了。
事不遂人愿。
还在说。
裴燃轻轻叹了口气,揪掉树叶,随手一扔,提步迈出林荫小径。
然而下一刻,就被熟悉的力拉回来。
“这么着急,去哪?”
贺照群嗓音嘶哑,不松不紧地握住她手腕。
树影遮蔽,光也昏暗,风也疲软,阴影模糊了他深刻的五官。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淡。因为要招待宾客,换了一身修长挺括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没有熨好,折叠微微褶皱,领带扯松些许,外套脱了,潦草拿在手上。
裴燃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心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胸腔蔓延开阴凉的苦意。
贺照群垂着视线,想要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
裴燃没让,很快收敛表情,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手腕略微往后抽,与他手心相对,牵在一起。
“谁料得到他们这房祖孙三代能出两个聋子?幺叔婶婶一开始都没发现,幸好这煞星还算会挣钱,也舍得花,不然小娃娃的人工耳蜗装不装得起都是个问题……”
贺家两位姑姑的交谈声不大,隔着绿植墙传过来却很清晰。
两个人沉默对视片刻,裴燃突然拉起贺照群,躲着声音,快步往林荫小径的另一个分岔口走。
越走越快,变成驰心旁骛的奔跑。
那些声音被迅速压缩成一个句号,抛离身后。
不知道他刚才听见了多少,但裴燃一个字都不愿意让他再继续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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