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并非线性向前的。
而是像潮汐般,不紧不慢地回溯。
大多数人口中的“怎么了”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并没有帮助你的意思,更没有帮助你的义务。这个道理,贺照群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
记忆中第一次听见“野种”这个词,是在小学二年级。
那天休息日,不用上学,贺厚志加班没空带小孩,只能沈清和去市场开档,带着他们兄弟俩一起。
贺明晖跟隔壁档口的小孩满市场疯跑,贺照群踢球崴了脚,沈清和不许他乱走动,惟有可怜巴巴地坐在档口里写作业。
有两个阿姨进来买东西。贺照群很多年后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他们仗着沈清和听不到,前一秒同她客气微笑,后一秒就当着她的面议论闲聊。
“哎,你看那边那个,那个就是他们夫妻在船上捡回来的小野种。”
“看着跟他们自己的崽一般大,捡回来图什么呀,又不是自己不能生养。”
“所以嘛,有人猜这是贺厚志在外面的私生子,实际年岁比晖仔还大几个月呢,实在没办法了,才用这名义接回来。”
“不是吧,他为人看起来老实本分,同他老婆感情又好,也能干出这种事情?”
“男人么,你还不清楚?你看那野崽的五官气质,他亲生阿妈指不定多漂亮出挑呢。”
“哎,这相貌生得真是好,就是小小年纪,眼神怎么看着这般阴鸷?还是晖仔来路正派,看着活泼亲切些。”
她们碎嘴长舌,见小贺照群放下铅笔望过来,才接过沈清和的找零,假模假样哎哟一声捂着嘴走了。
沈清和浑然不知,还趁片刻空闲,给儿子拆了一盒冰粉,给他浇了蜂蜜舀着吃。
母亲的手掌粗糙而柔软,带着海的潮湿气味,抚摸他茫然惶惑的脸。
仿佛就是从那以后,贺照群偶尔会记起一些三四岁的零星片段。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不是贺厚志。肩膀宽阔,将小小的他扛在肩上。船终日随海浪摇晃的感觉。还有右手食指的一道疤,是那个男人收鱼钩时割伤他。
贺照群不声不响,什么都没问,缓慢拼凑碎片。
再大一些,再听见“野种”这个词,是出自与他们同龄的几个男同学之口,说的话与市场那两位阿姨相差无几。
当时贺照群与贺明晖刚顺道去接裴燃放学。贺明晖听见这话先愣了半晌,随即丢开书包,冲上去将为首的男孩推倒在地。
他自小身型就比同龄人高壮,性格又猛烈,挥起拳头欺负起人来气势十足。
“放屁!”贺明晖骂道,“我才是哥哥,贺照群怎么可能比我大!”
吓得几个小男孩嚎啕大哭,学着电视剧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胡说。
裴燃什么都不懂,牵着贺照群的书包带躲在后面,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问贺照群“明晖哥哥怎么突然就跟人摔起跤来?”
贺照群捏紧了拳头,关节泛白,一句话都没说。
赶跑了哇哇乱哭的小男孩,贺明晖怒意未消地捡回书包,一脸严肃地对他们俩道“今天的事不许跟阿爸阿妈说,不对,跟谁都不许说,谁说了下次去游戏厅玩不带谁!”
这句威胁基本只对裴燃产生作用,她不明所以,忙不迭闭紧嘴巴,点头保证对谁也不说。
然而在小岛上,流言蜚语是止不住的。
街坊邻居闲着无聊,茶余饭后还是会拿他们一家来说,有些人图新鲜,越传越离奇。直至贺照群与贺明晖十一岁那年,贺家夫妇经历忽焉而至的台风海难,撒手人寰,留下老人幼子,这些声音才渐渐消停。
“野种”听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说法,“煞星”。
贺家夫妇的葬礼上来了许多远方旧识,有几个青壮年男人比起贺明晖,更留心关切贺照群的情况。
此后闲时消遣,又流传起另一个版本的说法。
说贺照群是贺厚志昔日战友的孩子,并非贺厚志的种,是托孤托到贺家来的。原本是桩善事,哪料到这孩子命中带煞,小小年纪没爹没娘,大半点儿连养父养母一并克没了,倒霉丧门星再往大养,怎么了得?
贺家收入本就只算勉强,夫妻俩不舍昼夜努力工作,这几年才将将还清债务,生活好转些许。现今失去顶梁柱,经济状况恐怕又要落入困境。
贺照群意识到自己是施加力的一方。很快被迷茫与负罪感吞没,起了离开的心思。
就是那一年,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离家出走。
装了两套衣服,背着双肩包,兜里只有五块钱,留下一封信。想了很久,骑走了贺厚志去年当作生日礼物送他们兄弟一人一架的自行车。
天蒙蒙亮就出发,被早起背谱准备练琴的裴燃发现,一路走走停停跟着。
“你到底要去哪里呀?”她娇里娇气地半路蹲下,不高兴地又叫一遍贺照群的名字,哥哥也不喊了。
“不去哪里,前面就是公交车站,你坐8号线回家去。”贺照群不敢扔这小祖宗一个人在外面,车没骑,慢慢推着走。
“我没钱。”裴燃理直气壮道。
贺照群把身上仅有的五块钱给了她。
裴燃不要,努着嘴说公交车没法找钱,会挨司机大叔骂,贺照群要去哪里就带她去,她今天不想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