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看见外头到处是摇晃的火光。檀真用黑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琉璃灯罩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张。下一瞬立刻有人踹门进来,明亮的火光刺得人眼睛疼。</p>
那个人在烛的目光里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徒留一地粘稠的血水。</p>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p>
檀真对一切视而不见,抱着她贴着墙根摸了出去。</p>
船舱里乱成一团,没睡死的水手奋起和这群来路不明的人火并。脚下的每块木板都浸满了血,一脚踩下去不是温热的血,就是破碎的断肢。</p>
檀真的手是凉的,冷得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p>
他侧身躲过一把迎面砍过来的的钢刀,手指上泛着冷硬的光泽,径直划向那人脖颈间。</p>
鲜血喷涌,溅了檀真一身。</p>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慢半拍地蘸起地上的血在夹板上画符。</p>
烛看了一眼那个符文的走向,遍体生寒,“檀真,不行!”</p>
檀真充耳不闻地落下最后一笔。</p>
海水下翻涌起尖锐的哭声来,无数只青白色的手扒着船身往上爬。尖尖的指甲刮在木板上,发出细细的摩擦声——像是小刀刮着人的骨头。</p>
——</p>
天亮的时候,船上终于消停下去了。</p>
檀真面色苍白地靠在桅杆上,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血。昨晚并没有人伤到他,水鬼爬上船以后,那些凶神恶煞的盗匪忙着自保,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倚着桅杆,气息微弱得像是死了的人。</p>
他被反噬了。</p>
恶鬼帮了他,也要从他的身上取走一些东西。</p>
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便宜的买卖。</p>
烛半跪在他身前,抱着他的头。檀真虚虚地环住她的腰,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个看得见、摸不着的灯灵身上感受到了温度。那点温热慰藉着他战栗的灵魂,和他渐渐冷下去的血液。</p>
烛的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手臂上,溅起莹蓝色的光辉,“你不要死,我不想一个人再做一千年的噩梦。”</p>
“别怕,我不会死的……”檀真嘶哑着声音说,“我还不会死。”</p>
周围还活着的水手从倒伏的尸体里爬出来,半是畏惧半是感激地看着他。檀真救了他们,可昨晚恶鬼们簇拥着他,跪伏在他脚下,渴求他手腕上流下的血液时,他更像是恶鬼的同伴。</p>
“谁来看看船长啊!”有人哭号出声,“船长不行了!”</p>
檀真的身体一颤,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p>
——</p>
摸上船的那群人是流窜在东瀛的海盗,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了,却在这艘船上栽了大跟头。船上的水手们收敛了船长的尸体,漂洋过海回到大徵需要时间,不能任由尸体腐烂,他们便把船长烧成了灰,装在盒子里。</p>
檀真终究没在东瀛下船。</p>
船长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船长临死前握着檀真的手,求他替自己回家看看家人。</p>
檀真点头允诺,伸手按在他的天灵盖上,在他的灵魂脱离肉体的瞬间,抓住了他。</p>
“我带你回家。”檀真低声道。</p>
——</p>
大羲洪武八年,春。</p>
檀真回到了三桥港,但这座小城已然面目全非。荒凉的码头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街上少有人影。远远地能看见谁家墙头上挂起的灵幡,却听不见哀乐。</p>
三五个身材高大的北蛮人骑着马在街头走过,路过的人瑟瑟发抖地躲到墙角,生怕被他们看见。</p>
檀真下船不过百步路,已经弄明白了。</p>
大徵彻底地亡了。</p>
整个江南沦落北蛮人之手,饱经蹂躏。安乐公主抛弃了她的亲侄子,那位少年君主。北蛮人把他囚禁在行宫里,生死不知。而安乐公主本人也在逃亡的途中不知所踪。</p>
檀真找到了船长描述的那个院落,院子里没有浆洗干净的衣衫,也没有小猫似的扑蝴蝶的女孩,只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和疯长的野草。船长的灵魂茫然痛苦地在原地打转,跪在地面上嘶吼着落泪。</p>
檀真及时在他堕为厉鬼之前送他往生,看着他化为一阵金色的风。</p>
风里犹自传来凄楚的哭声。</p>
“烛,”檀真低声说,“我们去帝都吧。”</p>
“什么?”烛不解地看着他。</p>
“去看看小皇孙,还有琥珀。”檀真有商有量道,“如果你不想去,我也可以送你去白商陆身边。他也有天眼,他可以陪着你。”</p>
烛的神色冷了下来,“檀真,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p>
檀真抬头看着她,目光濒临碎裂,“我刚刚都听见了。”</p>
烛没说话。</p>
“北蛮的萨满,在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劳。北蛮的大可汗,如今的天下共主,不日将在帝都为其加封国师。”檀真咬牙切齿,又恨又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殊荣。”</p>
“从今往后,北蛮人写的历史里必有他琥珀的名字。”</p>
檀真捂着脸,说着竟然嘲讽地笑了起来,像个神志不清的疯子。</p>
“我当年就该杀了他。”</p>
檀真对着烛澄澈到冷漠的眼睛,喃喃道,“或许最该死的,是我自己。”</p>
如果他当初肯救下惠明太子,如果他没有从破庙里带走琥珀,如果他离开三桥港的时候痛下杀手——或许就不会像今天这样。</p>
他总是慢一步,总是选错。</p>
“这不是你的错,你本来就救不了所有人。”烛冷静地说,“天眼只给了你看清真相的机会,却没有给你改写真相的能力。就算你愿意救惠明太子又怎么样,你真的能救得了他吗?没有琥珀,也会有别的人。”</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