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兄弟,再过一会儿就要开船了。”夹板上的水手大喊,“你还是先下来吧,免得被风浪掀下去了!”</p>
水手觉得檀真是个很奇怪的人。</p>
他花了大价钱买船上的位置,还要给船长算星象天气,填补缺少的银两。</p>
出海的人要么打渔为生,要么往海外的蛮夷之地倒卖香料绸缎。可檀真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应该只有那盏琉璃灯,跟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曾松手。</p>
看起来就像个倒贴钱出海受罪的冤大头。</p>
桅杆上的檀真提着琉璃灯,单手攀着桅杆的骨节滑下来,动作轻盈。</p>
“谭兄弟,我看你也不像那些有闲钱的纨绔。”水手好奇地问,“你出海到底是要干什么?”</p>
“找龙。”檀真笑着说。</p>
“什么?”水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p>
“海的深处是龙的居所,传说龙自开天辟地存活至今,这世上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能在龙那里得到完美的答案。”檀真侃侃而谈,眼神明亮得像个少年人,“我此次出海,是要去找龙。”</p>
水手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谭兄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即便是街坊里光着腚到处撒欢的孩子,也不大相信这样的故事了,这人居然还煞有介事地要去寻觅龙的踪迹。</p>
水手思量半天,委婉地说:“我们只是往东瀛跑一趟,可去不了龙住的深海那么远。”</p>
这回轮到檀真发愣了,他大笑起来,拍拍水手的肩膀走远了。</p>
风帆卷上桅杆,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半个甲板。坚硬的船身劈开海水,借着风的力量驶向海中。</p>
烛回头眺望渐渐淡去的海岸线,岸上来来去去的人群和岿然不动的建筑物慢慢沉入了蓝色的海水下。</p>
她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像是小青蛙跳入古井。</p>
——</p>
大羲洪武七年,秋。</p>
满月高悬在海面上,细碎的银色光芒随着海的呼吸起伏。</p>
烛半个身子都探到栏杆外面,双手卷成筒状放在眼睛上,瞪大了眼睛注视月光下的礁石。檀真不怕她掉下去,只要琉璃灯在他手边,烛就算被传说中的龙吞到肚子里,也能回到他身边。</p>
礁石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p>
“真的没有鲛人。”烛沮丧地嘟囔着,踢了一脚栏杆。</p>
“可能是还没走到足够深的地方,鲛人没住在这里。”檀真安慰她。</p>
“没想到谭兄弟还相信这些。”</p>
爽朗粗犷的声音从风灯找不到的阴影里传来,船长提着一壶酒走来。檀真远远地对着他点了点头。</p>
船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可靠中年男人,年轻的时候是跑马帮的,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单手能拎起来两个琥珀。他不笑的时候眼角总是带着点打量人的锐利,鹰隼似的。</p>
“小时候爱看这些。”檀真应付道。</p>
“我们小时候,总是听老人说海外有座叫蓬莱的仙山。”船长大手一挥,豪迈得仿佛蓬莱在他家后院,“蓬莱上住的都是无欲无求的仙人,没有人挨饿受苦,也没有天天打仗。跟个和尚庙似的。”</p>
烛在旁边听着,笑出声来。</p>
船长没听见,继续说:“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样的地方梦里都没有。人活着就要吃饭睡觉娶老婆,谁都想吃最好的东西,睡最软的床,抱最漂亮的女人。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争端。”</p>
檀真淡淡地说:“也许只是人配不上这样安宁的地方罢了。”</p>
船长觑他两眼,半赞赏半叹气道,“你这话说的,不能说不对。你这样不像人的就挺适合去蓬莱那样的地方,喘口气都是干净的。要是世界上都是你这样的人,就不会天天打仗了。”</p>
檀真笑了笑。</p>
“和你说正经的。”船长把那只小酒罐往檀真怀里一塞,“这次你在东瀛下船,别回大徵了。”</p>
檀真被他没轻没重地用瓦罐一怼,差点没接住。那瓦罐抱在手里沉甸甸的,隐隐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檀真没接话,默默地抬眼和他对视。</p>
“你当年上船我就看出来了,是在躲什么人吧?”船长嘿嘿笑着,“每次船靠岸,其他人回家的回家,喝花酒的喝花酒,就你窝在船舱里不出来。为了上船,全身上下的家当都砸我手里了。”</p>
“也不全是。”檀真一哂,反问道,“既然知道我在躲人,你不怕那些人来找你麻烦吗?”</p>
“在海上好几次遇到风暴,都是靠你事先告知,我们才没船毁人亡。”船长坦然道,“我们出海的最信因果,你救我那么多次,我救你一次又怎么样?就算惹麻烦我也认了。”</p>
檀真掂量着手里的瓦罐,大概猜出来里面是什么了。他当初为了上船,变卖所有家当交给船长,这里面封存的大概就是那笔银两。</p>
三年来,他跟着这艘船往返于各条海上商路,却从未下船。他有意不去听岸上变成了什么模样,蒙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做翱翔在海上的飞鸟。只是有的东西,兜兜转转,还是躲不开。</p>
“所以,为什么要叫我在东瀛下船?”檀真问。</p>
船长摇摇头,讳莫如深道,“北蛮人打过江来了。”</p>
北蛮人的野心从未消失,他们的战马跨过高山、关隘,踏碎无数大徵将士的尸体和百姓的血泪,绝不肯屈居在北面。他们誓要夺得这天下,用烈马的铁蹄丈量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p>
掌握了水战的北蛮人是很可怕的,以安乐公主为首脑的大徵遗老构筑的防线不堪一击,迅速溃散。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机会像抛弃帝都那次一样逃走了。</p>
她的背后只有海。</p>
船长的妻子儿女都在三桥港,他这次靠岸便是要变卖船只,接走他的家人避难。他难以舍弃故土,除了走马帮、跑海路练出来的本事,并没有其他本事,所以也不打算逃往海外。</p>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船长豁达地说,“再说了,三桥只是小地方,打不到我们这里来的。我就是和她们在一起安心些。”</p>
“我明白。”檀真点点头。</p>
船长怀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明白?你一个孤家寡人的……”</p>
檀真哑然失笑,“我真的明白。越是混乱不堪的时候,越是想握紧最重要的人的手……哪怕知道最后也会在人群里失散。可只有握着那个人的手,你才安心。”</p>
檀真说着,目光落在蹦跶到甲板另一头的烛身上。</p>
她用月光做了个秋千,不用人推也能荡得很高,白色的裙摆飞扬。银白色的月悬在她面前,千丝万缕的银色光线穿透她的身体。</p>
她像是要融化在那轮清冷的月里。</p>
檀真收回了目光,对船长说:“一路平安。”</p>
——</p>
烛是在刀剑碰撞的声音里醒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