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看着刘礼，看他惊骇的双眼，看他因为疼痛，扭曲的表情。</p>

如果能穿过时光的界限，回到当年国子监的学堂，孔佑绝对不会忍心，对窗台后笑得明媚的刘礼刀斧相向。</p>

刘礼顽劣却也可爱，时而自卑，时而又自吹自擂。他穿着华丽的衣服，是皇族子嗣中最为明艳的孩子。</p>

是……他的弟弟。</p>

可是他们终究做不成兄弟。</p>

回到京都后，孔佑曾试探过他，调查过他，以为刘礼当年不过是一个孩子，是被楚王裹挟着向前走的无辜者。</p>

但孔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当年驿站中第一根火箭，是刘礼射进去的。</p>

孔佑更不敢相信，大漠硝烟中，原本该同仇敌忾的兄弟，会一刀刺进他的身体。</p>

孔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p>

他带着宜阳驿站的数百亡魂，带着十七年来被怨灵啃噬的魂魄，带着大漠中一腔热血化作的激愤，把这柄刀，刺入刘礼的身体。</p>

罢了，曾经的兄弟是如今的仇敌。他早该杀伐果决，不能给背叛者留有活路。</p>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和突然出现的人，让孔佑呆怔在原地。</p>

他手中握着的刀，再不能刺深一点。</p>

沈连翘穿着玄青色的劲服，头发扎在脑后，挽了一个紧实的发髻。红色的束腰让她看起来挺拔瘦削，又像是撞进绚烂阳光中的一只蝴蝶，璀璨灼目。</p>

只是，她的手为何握着那柄刀，而那柄刀，又为何割破了她的手？</p>

血液一滴滴汇聚成团，沿着沈连翘的手指，混合刀刃上累积的血液，滴落在地。</p>

她紧紧握住刺入刘礼身体的宽刀，用一往无前的勇气护着身后的人，抬头看向孔佑。</p>

震惊和愤怒让她原本艳丽的脸平添几分厉色，像是身体中存留的皇族骨血刹那间苏醒，不容亵渎和质疑。</p>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孔佑无措，让他心底震颤的，是沈连翘陌生的眼神。</p>

陌生的，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p>

不因他活着而意外，不因他归来而欢喜。</p>

“族长大人！”卫尉军副统领蔡无疾呼唤着沈连翘，想要松开她的手，却因为男女有别不敢碰触。</p>

蔡无疾犹豫着，把手中的刀指向孔佑。</p>

“世子爷！”蔡无疾道，“收刀！”</p>

沈连翘看着孔佑。</p>

她不明白前来支援的将军，为何要把钢刀刺入晋王肚腹。</p>

沈连翘冲上来，要阻止对方。但这将军的动作太快，快到她只来得及伸手握住刀。</p>

刀割破了她的手心。</p>

起初并不觉得疼，反而是一种刺骨的冰冷。那冰冷顺着胳膊向上蔓延，让她打了个激灵。然后才是疼，疼得如利刃割心。</p>

沈连翘的目光停在孔佑脸上，无法挪动一分。</p>

那迷雾般的梦境中，时时出现的身影，是不是就是眼前的这个人？</p>

这人身披甲胄浴血而来，单眼皮的眼睛凝聚光芒，像是碎裂的琉璃落入水中。这个人鼻梁高挺脸颊微瘦，唇色略深，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抵着阳光，唇角微动，唤道：“翘翘……”</p>

那是惊骇又心碎的呼唤。</p>

翘翘……</p>

好似九天之上的神祇挥动衣袖，仿佛一盏烛火照亮黑暗，像是凭空而来的鼓音，震碎眼前的迷雾，涤荡蒙尘的过往。</p>

那些被她丢失的记忆山呼海啸般涌来，击打在她的心头，她的四肢，她光洁的额头上。</p>

沈连翘怔在原地，看到一滴泪珠从孔佑眼中滑落。</p>

翘翘……</p>

记忆中那玄青色的身影，与眼前的人合为一体。</p>

她想起那只掀开厨房门帘的手，想起他掐灭烛光时的决然，想起他说：“不要管别人的死活，那样，不值得。”</p>

不，事实上，他无数次管过自己的死活。</p>

被人追杀的路上，他贴着她的身子，穿过箭网逃命；学骑马时摔下来，他背着她，走过青草地和城门；京兆府的大堂上，他不惜提前暴露身份，也要把她救下来；他甚至……甚至帮她盛殓良氏全族的尸骸。</p>

她是良辰，她，更是沈连翘！</p>

沈连翘如遭雷击怔在原地。</p>

除了萧闲给她的良氏族人名谱，其他的，她都记起来了。</p>

伴随记忆浮现的，是沈连翘心中锐利的疼痛。</p>

孔佑，他不是战死了吗？</p>

不，他没有死！他回来了！他就在自己面前，虽然周身弥漫神挡杀神的戾气，但他活着。</p>

“翘翘，”孔佑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难过，含着一丝乞求，“松手，你松手。”</p>

“不要杀他。”沈连翘下意识道。</p>

她来不及想起关于刘礼的任何事，但她知道刘礼是皇帝的儿子，是守城的将军，杀了他，如何同天下人交代？</p>

“我不杀他。”孔佑承诺道。</p>

沈连翘松开手，孔佑抽刀，苦苦支撑的刘礼再也无法站立，昏倒在地。</p>

沈连翘呼喊蔡无疾：“快去太医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