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院落里的经文声已经消失，道士们做完法事，渐渐散去。</p>
紧接着，又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靠近，萧闲的声音响起道：“果然是这里，看来严管家没骗我。”</p>
原来他知道孔佑在为良氏族人收殓骸骨，询问了严管家地址。</p>
沈连翘让开一步，萧闲从供案上取过清香，点燃祭拜，又稳稳跪下去。</p>
“姑母，”他念叨着，“侄儿来晚了。”</p>
四周寂静如同深夜，却似乎有人在侧耳倾听。</p>
“姑母，”萧闲跪得笔直，声音敬重，“那年侄儿出生，因为生母是宫中奴婢，险些被溺死。是您把我从夜壶里捞出，洗干净抱到父王面前，说我生在酉时，太阳落山、众鸟归巢，将来必是孝子，这才留存一命。生母死后，更是您教导我诗书礼仪、箭法刀术，待我如儿子一般。”</p>
说到这里，萧闲的声音有些哽咽。</p>
他缓了缓，继续道：“后来您离开大梁，侄儿以为您是自由自在享福去了，哪知道您死在大周洛阳，连尸骨都难以找到。”萧闲咬了咬牙，恨恨道，“侄儿不能承诺可以为您报仇雪恨，但您留下的孩子，侄儿会待她如同您待我那般。”</p>
萧闲扭头拉住沈连翘的衣服，劝她道：“乖，跪下。”</p>
沈连翘咬着下唇跪在萧闲身边。</p>
“这是……”萧闲看着沈连翘，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p>
她已经姓沈了，不是吗？</p>
身边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孔佑掀起衣襟，也跪了下来。</p>
“良夫人，”他恭敬道，“我身边跪着的，是您的女儿，良辰。”</p>
辰。</p>
日月星的统称，绚烂夺目，光辉华彩。</p>
但良夫人那时说，这个名字取自《诗经》中“辰彼硕女，令德来教”。</p>
是说这是一位健康快乐，又有教养的姑娘。</p>
破旧的小厨房里，奄奄一息的良夫人把沈连翘送到孔佑手上时，是这么说的。</p>
“‘辰彼硕女，令德来教。’良辰，是她的名字。”</p>
作为母亲，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p>
“翘翘，”孔佑道，“你母亲为你起名‘良辰’。她怀着你时，给你做了许多衣服。按照你出生后的月份和天气，满月两套，百天两套，夏衣要薄而透气，冬衣要暖而轻盈。她不知道你是儿子还是女儿，所有的衣服都做成两份。女儿穿鹅黄嫣红，儿子穿天蓝玄青。她喜欢笑，常常抚摸着肚子说：‘这么爱踢，肯定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她有时候也会担心你，正给我们演练握刀的手法，忽然停下来说：‘怎么不动了？’听说她很爱吃辣，但怀了你以后，一口都没有吃过。你父亲也让人钦佩，良氏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可他十四岁接任族长，短短十年，带领良氏族人，强大到足以同朝廷谈判。他没说过太多关于孩子的话，但你母亲吃不惯北方的东西，每一餐，都是你父亲亲自下厨。翘翘……”孔佑深吸一口气道，“你的父亲母亲，他们都很疼你。”</p>
他们都很疼我吗？</p>
沈连翘呆呆地看着那些棺材，忽然俯身叩头，落泪不止。</p>
可是他们，到底在哪一副棺材里？</p>
可是他们，为何没能陪我长大呢？</p>
“东家！”沈连翘磕完头看向孔佑，正色道，“杀我父母的，是当今皇帝，对不对？”</p>
沈连翘早就这么怀疑了。</p>
从刘礼上门拜访，孔佑为了提防刘礼知道她的身份，在厨房外抱住她的那个夜晚起，她就这么怀疑了。</p>
太子和良氏葬身火海，先帝忧伤之下重病缠身，很快便宾天了。</p>
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是当今皇帝。</p>
而孔佑力证参与谋杀先太子之事的太傅杨秋皓，不过是一条听命于皇帝的狗吧？</p>
她看着孔佑，希望能得到他的答案。</p>
“翘翘，”孔佑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难言的疼痛，眼中光影交织，轻声道，“这件事，由我来做。”</p>
由我来做。</p>
这是要赴刀山火海的事，是随时粉身碎骨的事，这样的事，我来做。</p>
你就做你母亲希望的样子，健康，快乐，平安无虞度过一生。</p>
“对，”萧闲轻轻抬手，揽住了沈连翘的肩膀，“还有我。”</p>
孔佑也抬手，把萧闲的手拨下去，郑重道：“若有翘翘能帮忙的地方，我们会说。”</p>
沈连翘心中莫名蹿起烈火。</p>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良氏遗孤，也早就怀疑皇帝，可只有在这一刻，当她跪在族人棺椁前，才明确了自己的身份。</p>
她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p>
“东家，”沈连翘道，“咱们各管各娘，各报各仇！”</p>
她的手下意识探入衣袖，那里空空荡荡。</p>
那里，应该有一把菜刀。</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