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两人是要去得月楼用膳，可行至途中，有侍卫请示，顾辞不得不先送念兮回府，自己去忙政务不提。</p>
自从方鸿禧事件后，念兮便将翠莲接进府上。如今她也与杏月、兰芝两个一样，成了念兮的婢女。</p>
三人坐在另一辆马车上。</p>
她来念兮身边时日短，并不大识的顾辞，是以问杏月道，“小姐与那位郎君相好吗？”</p>
翠莲毕竟庄户出身，很多时候讲话都过于直白，这话一问出口，便遭到兰芝白眼，“乱言。”</p>
杏月稳重些，给她解惑道，“那是顾郎君，先前出征在外，是以你没在小姐身边见过。”</p>
杏月话说得隐晦，但总归意思明了，大小姐与这位顾郎君很亲密。</p>
可若这样的话，裴大人怎么办？</p>
等马车回了温府，翠莲觑着没人的时候，偷偷问念兮，“小姐，你要嫁给那位顾郎君了吗？”</p>
她一片赤诚，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跟在小姐身边，又学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讲话，索性念兮也喜欢她的直来直去，便也由她去了。</p>
念兮见翠莲眼巴巴看着自己，非得要一个答案似的，不由笑问，“怎么了？”</p>
翠莲这会儿倒犹豫起来，低着头双手擎着衣角半日不语，许久才嗫嚅道，“我是觉得裴大人……也很好。”</p>
“小姐不知道，先前我那不做人的夫家还找过我，连着我娘家人一起威胁我要报官，说是要告小姐逼良为婢，他们像是找了什么叫尚书大官做靠山，嚣张得很。”</p>
念兮问，“你怎从未告诉我？”</p>
“是裴大人不许告诉您，他私下里解决了，那时候小学堂正筹建，他说别叫您知道了烦心。”</p>
“其实裴大人做了好些事。”翠莲轻叹一声，这才仰起头，“因为我是偷跑出来，村里对婆娘都看得紧，尤其是那些爱打人的，有逃出来的姊妹说，镇子上有官老爷帮她们。”</p>
“裴大人那么大的官，还能顾及到我们这些镇子上的女人，我私心想着，其实都是为了小姐。”</p>
“小姐，翠莲是一心只向着您的，您喜欢谁都好，那位顾郎君也很好，只是裴大人他……他什么都不说……”</p>
念兮唇角的笑意慢慢凝固，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无端叫人感到难过。</p>
“我知晓了，你出去吧。”</p>
许是白日里听了翠莲的话，这夜念兮睡得很不安生。</p>
梦里头，她又见到垂死的自己，眼睁睁望着大门的方向，却至死都没有等到她想看到的归人。</p>
她充满遗憾地死了。</p>
死在了一日中最黯淡的黎明之前。</p>
斗转星移。</p>
她孤魂野鬼一般飘到一处庙宇，看到跪在佛前的裴俭，清癯消瘦，华发暗生。</p>
佛祖无悲无喜，慈眉善目，俯瞰众生。</p>
裴俭深深拜伏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一位白髯垂胸的高僧。</p>
“大师曾言我官星太炽，子嗣缘浅。”</p>
他的声音嘶哑断续，像是伤心入骨，语带哽咽，“我以为给她一个孩子，会叫她欢心一些。却未曾想给她遭来杀机。”</p>
一滴泪落在蒲团上。</p>
长久的停顿后，他方才继续道，“佛说，‘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我自己造下的业障，自食其果理所应当。可是我的妻子何其无辜。”</p>
他的气息有刹那间的凝滞，又或是心痛到难以言表，缓了口气，又听他低声说道，“求大师使她再入轮回。”</p>
“叫我再看看她，一眼也好……哪怕她不肯理我也不要紧，只要她开心快活，叫我守着她……”</p>
他越说声音越低，泪眼婆娑，终至无声嚎啕。</p>
他欠了她一份情。</p>
祈求佛祖在上，叫他偿还了可好？</p>
他的念兮，不该那般凄凄的死去。</p>
大师叹了口气，“世间因果，皆有缘法，不可强求。”</p>
“求大师成全。”</p>
“此为逆天之行，必有巨大反噬。”</p>
裴俭深深跪伏，“诸般业障加身，俭在所不辞。”</p>
时空再转。</p>
这一回念兮坐在马车上，听到裴俭不断向下吩咐指令，几波人都领命离去。原来陛下薨逝，新皇太子要在灵前继位了。</p>
裴俭的面容略有疲惫，却难掩神采奕奕。</p>
直到府里来奔丧的下人告知，“夫人亡故了。”</p>
她看到裴俭不可置信的愣住，随即一口黑血喷出，直直倒了下去。</p>
……</p>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白茫茫的一片，似空似幻。</p>
念兮茫然地在天地之间徘徊。</p>
原来，裴俭是这么死的。</p>
原来，她是这样重生。</p>
她如幽灵一般不知飘荡了多久，却始终走不出这片迷雾，直到耳际传来流水叮咚，有清脆鸟鸣自迷蒙中响起，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p>
她说，“这风筝放不上去，你能帮我吗？”</p>
一滴泪垂下。</p>
念兮感到一股大力袭来，她猛地从睡梦中苏醒。</p>
都梦见了什么？</p>
她半点也记不起来。</p>
只是胸口怅然若失，仿佛在梦里痛得厉害。</p>
……</p>
念兮每日的生活依旧，热闹，快活。</p>
顾辞是最贴心的一个。</p>
因北梁骑兵暂无力南下，北境战事暂缓，他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念兮，仿佛又回到去岁夏日，他们一道游山玩水，亲密无间。</p>
大哥温清珩已经数次抗议，不许顾辞再来家中，“因为他，阿娘成日里逼着我出去相看，我整日在衙门里累死累活，回府都不能消停。你明日不许来了，听到没有？！”</p>
彼时顾辞正在给念兮剥荔枝。</p>
也不知他那双大手怎么生的，剥出来的荔枝珠圆玉润，连外面那层薄薄的皮都不破，若是换了念兮，总要剥得汁水四溅，丑陋不堪。</p>
对此温清珩嗤之以鼻，都不觉得妹妹可亲了，“你就是会使唤人。”</p>
念兮眨着一双杏眼，一脸无辜，“我哪里使唤人了？”</p>
顾辞如今气人也很有一套，他将剥好的荔枝放进玉盏里，又擎了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去皮，“对啊，念儿哪里使唤人了，是我自愿的。”</p>
他凑近跟念兮说小话，“他这是想献殷勤没有人，心中羡慕。”</p>
说是小话，那声音大的杏月几个都听到了。</p>
温清珩气得手抖，“我，你……给我等着。”</p>
大哥素来嘴皮子是不占优势的，半日也没撂出什么狠话。</p>
念兮将顾辞剥好的荔枝、葡萄递到温清珩面前，“大哥，都给你吃。”</p>
温清珩愤而离席。</p>
念兮和顾辞两个淘气鬼相视一笑。</p>
日子就这么幽幽过去。</p>
夏日秋来，也到了文淑公主出降的日子。</p>
公主大婚，排场自不必说。</p>
萧南夕从宫中发嫁，雕金镂花的十六台大轿，在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朱雀大街，轰动了整个京城。</p>
念兮看到萧南夕含羞带笑的眉眼，即便是跳脱的文淑公主，盖头下，也是新嫁娘对幸福生活满满的向往。</p>
恍惚间，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忐忑而期冀，坐上喜轿，去开启另一段人生。</p>
公主府张灯结彩，雕梁画栋，青庐里红绸满目，喜气洋洋。</p>
一对新人三拜九叩首，晏清因太过紧张，武功高手的他，竟同手同脚，遭来哄堂大笑。</p>
念兮看到公主从喜服下面伸出小脚，狠狠踩了晏清一脚，晏清素来冷面无情，这会儿竟也笑得合不拢嘴，看得有些憨傻。</p>
喝彩欢呼鼓掌声不绝。</p>
齐齐将一对新人送去洞房。</p>
这样的圆满，念兮心里很为公主高兴。</p>
顾辞低头看她，轻轻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柔声问道，“怎么哭了？”</p>
念兮说，“欢喜太过了。”</p>
顾辞目光隐隐有怜惜划过，他笑着轻点她的鼻头，“念儿也会有的。”</p>
不等念兮说话，一旁的王慕宜发出“咦”的一声：</p>
“你俩肉麻不肉麻，我鸡皮疙瘩都长出来了，能不能对我这个好不容易出了月子的可怜人友好一点。”</p>
那些伤感的情绪随风而散。</p>
念兮笑着伸出细白手指，在王慕宜猝不及防之下，点了下她的鼻头，“咦~世子难道不这么对表姐吗？”</p>
连那声“咦~”都学的惟妙惟肖。</p>
顾辞在身后笑道，“大约是的，回头我与平阳侯世子提一下。”</p>
王慕宜终于体会到温清珩的无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