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8日上午,山南省,江州市。</p>
成功侦办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以后,按惯例要开会总结。省公安厅命案积案专案组二组组长侯大利原本以为召开的是小规模座谈会,总结前阶段得失,安排下一步工作。</p>
谁知,这是一场颇有声势的表彰大会。</p>
参会人员有山南省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陈彬,江州市委书记和市长,湖州市委书记和市长,省公安厅副厅长费龙,省刑侦总队总队长刘真等领导。另外,还有全省部分地市负责同志参会。</p>
会上,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陈彬对湖州三案和碎尸案的成功告破表示热烈祝贺,向广大公安干警表示崇高敬意。他声情并茂地讲道:“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成功告破,过程艰辛,实属不易,令人振奋,集中体现了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尤其是刑侦部门的艰辛付出和不懈努力,集中体现了同志们敢打硬仗、能打胜仗的坚定决心和过硬作风,集中体现了全省公安机关立足当前、着眼长远,夯实基础、提升能力取得的长足进步和跨越发展,打出了山南公安声威,极大地提升了公安机关的公信力……希望全省公安机关特别是刑侦战线、支撑保障部门抓住有效时间,发起新一轮冲刺攻坚,奋力实现既定目标,以实际行动让逝者沉冤昭雪、生者心灵慰藉,切实维护法律尊严,彰显公平正义,更好地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p>
会场掌声如雷。</p>
侯大利代表省公安厅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发言。侦查员平时很少穿警服,外出皆便衣。侯大利自入职以来,只有在授衔、晋级、参加重要会议和祭奠牺牲战友时才穿过几次警服。今天属于重要会议,他穿警服、挂绶带、佩戴大红花,沉稳地走上主席台。</p>
敬礼之后,侯大利拿出两页稿子,认真地读道:“我代表立功受奖的全体同志,感谢上级组织和领导给予的荣誉,感谢那些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战友……”</p>
这是中规中矩的发言。发言结束以后,大家鼓掌。</p>
侯大利收起稿子,没有立刻离开,望了望主席台下的参会者,目光转了一圈后,缓缓道:“今天是表彰会,应该说些让人振奋、让人鼓劲的话。可是,在发言的时候,脑中突然出现了好几个牺牲了的战友的身影,他们的面容如此清晰,笑容如此亲切,似乎就在身边,触手可及。他们牺牲在第一线,永远走了,再也回不到队里。我参加工作时间不长,2007年进入江州市公安局,短短三年多时间里,我在刑警二中队的师父李超在与犯罪分子石秋阳的搏斗中牺牲。李超是很普通的刑警,平时爱发点牢骚,开个小玩笑,有个绰号叫‘李大嘴’。他确实很普通,是千千万万平凡警察中的一员,但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时,毫不畏惧,勇敢地冲了上去,壮烈牺牲,留下了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我的未婚妻田甜原本是法医,后来调到二大队,在抓捕人贩子时英勇牺牲。她牺牲得非常突然,没有一点预兆,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格外伤心,早上还活生生的未婚妻,突然就与我阴阳两隔了。以前听到阴阳两隔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经历过这种伤痛以后,我才明白阴阳两隔的真实意思,就是你遇到高兴事,想要与她分享,你心情不好,想要与她倾诉,而她已经不在了。”</p>
参会者有一大半是着装民警,其余是各行业代表。因为是表彰大会,参会人员原本开开心心。当侯大利脱稿讲话时,不管是公安人员还是其他行业的人员都收敛了笑容,凝神静气,静听立功者的肺腑之言。张小舒坐在第三排,与侯大利目光相对之时,意外地看到侯大利眼中隐有泪光。</p>
侯大利顿了顿,又道:“犯罪是人类社会的顽疾,古代有,现代有,将来也会有。我们的职责就是抓住犯罪分子,让他们受到惩罚。虽然很多伤害永远无法弥补,但是,让犯罪分子受到惩罚多少会给人以安慰。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这也是一种震慑,是减少犯罪的有效手段。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散会以后,我和我的战友们就要投入下一场战斗,希望我们在新的战斗中能够获胜。谢谢大家。”</p>
没有花哨成分的质朴发言,赢得了满堂掌声。</p>
陈彬厅长拍手之后,扭头道:“老费,这小伙子讲得不错,比提前准备的稿子好。这人很年轻啊,参加工作三年就担任专案二组组长,挺厉害。”</p>
费龙副厅长道:“侯大利被称为神探,参加工作时间短,连破数起大案,能力很强。他是我哥的学生,当初我哥想让这家伙读他的研究生。小伙子执意要到一线,把我哥气得够呛。”</p>
“费教授看上的人,绝对不错。”陈彬忽然想起一事,道,“侯大利,是不是侯国龙的儿子?”</p>
费龙副厅长道:“是的,他爸是侯国龙。”</p>
陈彬“哦”了一声,道:“山南省首富的儿子,居然成为优秀侦查员。这个小伙子不错,好好培养。”</p>
侯大利回到座位,江克扬低声道:“稿子念起来干巴巴的,最后脱稿讲的几句才是真话,讲得很好。”</p>
“念完稿子,突然就想说几句心里话。”侯大利甚为内敛,很少轻易表达感情,站在讲台上,突然间想起了师父李超和未婚妻田甜,这才说出了肺腑之言。</p>
参加表彰会的有《山南法制报》的女记者。这位女记者知道受表彰者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特意准备了几个与侯国龙有关的问题。听到侯大利最后一段脱稿发言后,她临时又增加了与其未婚妻田甜有关的问题。侯大利归位后,她来到第一排,蹲在其身边,递上名片,提出采访要求。</p>
侯大利接过名片,道:“等散会再说吧。”</p>
女记者指了指主席台侧面,道:“等会儿我在主席台那边等你,再给你补两张照片。”</p>
即将散会之时,侯大利收到宫建民的短信:“散会后,立刻到小会议室。”</p>
散会后,女记者在主席台左侧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侯大利过来。她走上主席台,俯视全场,只见众多警察从侧门走出会场。参会警察都穿着警服,她看得眼花缭乱,也没有找到侯大利。</p>
侯大利此时来到了小会议室。</p>
小会议室有省刑侦总队刘真总队长、江州市公安局关鹏局长和宫建民副局长。</p>
刘真总队长开门见山地道:“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有新任务,除了继续侦办命案积案以外,还要负责协助江州市公安局深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p>
7月20日,山南省公安厅“秋风-2010”命案积案攻坚行动部署大会之后,关鹏曾经和侯大利有过一段对话。关鹏当时提出一个问题:“这些年,江州不少企业家的家人都发生过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这值得我们关注。”这一段话分量很重,侯大利牢记在心。他在侦办湖州三案和碎尸案之时,一直在有意识搜集“关鹏问题”的相关线索。半个月后,“关鹏问题”演变成了省、市两级公安部门共同关注的问题。</p>
谈了一些细节后,刘真总队长道:“刚才谈到的线索表明,江州市公安局刑侦队伍中出现了两面人,此人有一定资历和职务,隐藏得很深。专案二组要利用侦办命案积案之机,听从关局指挥,挤掉这个脓包。黑恶势力不是孤立存在的,之所以能够称霸一方,甚至无法无天,很大原因在于有两面人庇护。黑恶势力在前台为非作歹、牟取利益,两面人在后台通风报信、纵容包庇,两者沆瀣一气,破坏了政治生态,带坏了社会风气。客观地说,江州在这方面的问题不算严重,在全省排不上号。从时间上来看,主要问题在多年前产生。但是,只要有问题,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得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侯大利,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p>
侯大利道:“专案二组中除了我之外,还有樊勇和江克扬来自江州。”</p>
刘真总队长道:“你是新人,和以前的事情无关,可以信任。专案二组中樊勇在进入刑侦队伍前来自缉毒大队,江克扬来自火车站派出所,经过调查,这两人也可以信任。我在这里谈原则,具体工作听关局安排。”</p>
关鹏放下笔,又看了一眼笔记本,道:“专案二组在侦办案件中已经触及两面人,两面人和我以前提到的幕后黑手是相关联的。因此,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任务交给专案二组。工作开展的方式就是利用侦办命案积案之机,深挖多年前与杨国雄、胡卫等人有关联的细节,找出隐藏很深的两面人,以及危害极大的幕后黑手。这项任务原则性强,纪律性强,需要高度保密,由专案二组来办理最合适。105专案组一直在配合你们工作,你以后要注意控制尺度。105专案组可以参加对两案的调查,但是不能接触挖两面人的相关工作。”</p>
侯大利抬头挺胸,接受了这项沉甸甸的任务。</p>
接受任务以后,侯大利和专案二组的战友们分乘两辆车,回到刑警老楼。回到老楼不久,内部工作会还未召开,专案二组兼职内勤吴雪接到电话,请专案二组派员参加“8·3”杀人案案情分析会。</p>
“8·3”杀人案由江州刑警支队重案大队侦办,在最初方案中并没有计划邀请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参会。在审阅案情分析会方案时,宫建民提出明确要求:“受害者疑似面包车司机,面包车司机多次出现在案发现场,这与杨永福有联系,请专案二组派员参加案情分析会。”</p>
侯大利正准备出发参加案情分析会,接到市公安局政治处顾主任的电话。顾主任笑道:“大利啊,《山南法制报》常记者要采访你,结果你散会就原地消失,害得常记者白等你一小时。常记者在我办公室坐着不走。宣传公安是硬任务,你赶紧到我办公室来。”</p>
顾主任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侯大利只得让江克扬去参加“8·3”杀人案案情分析会,自己到顾主任办公室接受采访。</p>
采访比预想时间要长,整整一个半小时才结束。完成采访任务后,侯大利匆匆回到老楼。等了一会儿,江克扬才出现在办公室。</p>
侯大利道:“案情分析会,确定死者身份没有?”</p>
江克扬道:“很奇怪,死者凭空出现,指纹、DNA以及户籍的数据库中都没有查到此人,周边也没有报失踪的。市局已经发出了协查通报,暂时没有消息。死者如果真是面包车驾驶员,大家怀疑是外地人进入江州作案。”</p>
侯大利道:“这么说没有实质性进展?”</p>
江克扬摇了摇头,道:“暂时没有。”</p>
侯大利道:“那我们专案组开会吧,有新任务。”</p>
锁上了四楼通向五楼的铁门,又关上了房门,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工作会正式召开。侯大利讲完“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新任务以后,专案二组所有成员都陷入沉默。</p>
谈完纪律要求和工作要点之后,侯大利将话题转到命案积案工作上,道:“表彰会结束了,湖州三案和碎尸案也就完全翻篇,我们专案二组负责六起命案积案,湖州三案只能算是一起案件,我们还有五起案件未破,不能有丝毫松懈。我们虽然暂时在七个小组中拔得头筹,谁能走得够远,还真说不定。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绝对不能骄傲。下面,我来理一理幕后黑手这一团乱麻。”</p>
樊勇比画了一个胜利手势。</p>
“杨帆案和白玉梅案看似毫无关联,白玉梅遇害是在1994年8月,杨帆遇害是在2001年10月,相差了七年。如果我们把杨永福放进来,事情就发生了微妙变化。”</p>
侯大利拉过来白板,在白板上写道:“1999年9月24日,杨国雄跳楼自杀。”</p>
“杨国雄靠生产摩托起家,江州摩托曾经风光一时。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崛起以后,江州摩托慢慢滞销。杨国雄选择多元化经营,具体来说就是哪个行业赚钱就进入哪个行业。进入煤炭行业后,杨国雄与秦永国争夺煤矿,水火不容。白玉梅是秦永国公司的财务人员,其遇害之时,恰好就是杨国雄和秦永国争夺煤矿最厉害的那一段时间。白玉梅的老公张志立多次提到此事,认为杨国雄就是凶手。”</p>
侯大利略微停顿,强调道:“沿着时间线往下看,杨帆在2001年10月遇害,凶手自然和杨国雄无关。在世安桥上,杨帆被推入水中,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年骑着江州摩托。省城李秋等人之所以突然到江州来找我,是有人冒用了我的声音向他们发出邀请。李秋和我很熟悉,但是对这个邀请没有任何怀疑。”</p>
经过近十年风雨,往日伤痛已经深埋入心,侯大利能够在众人面前平静地谈起杨帆案。可是每当在公共场合提起杨帆之时,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在一点一点渗血。</p>
吴雪望着侯大利平静的神情,忽然之间,特别同情眼前这位小神探。她有些失神,心道:“张小舒的妈妈遇害,侯大利的女友遇害,张小舒和侯大利都是苦命人,真希望能够破案,真希望这两人能够走到一起。”</p>
侯大利的目光扫过吴雪,发现其神情有些怪,略略停顿。</p>
吴雪感受到了侯大利的目光,下意识摇了摇头。</p>
侯大利继续道:“种种迹象表明,向杨帆下手的嫌疑人极有可能是杨永福。杨永福报仇的对象不只杨帆,或许还有其他人。比如,邱宏兵杀害了妻子张冬梅,而张冬梅是张大树的女儿。大家注意一点,张大树也是杨国雄的竞争对手。表面上看起来,邱宏兵杀妻案和杨永福没有关系,但是有一条线将邱宏兵和杨永福联系起来,这条线是肖霄。肖霄在金色酒吧当驻唱歌手。金色酒吧的老板就是杨永福。而邱宏兵与肖霄是情人关系。”</p>
说到这里,他在白板上写下了“肖霄”两个大字:“我个人对肖霄评价就是心狠手辣,其行为、思想和年龄完全不相称。”</p>
侯大利擦掉“肖霄”这两个字,又道,“秦永国有一个女儿,离开山南多年,谁都不知道其行踪。我和秦永国有过一次深入交流,他谈起了其弟弟遭遇的矿难,仍然心气难平,觉得后怕,所以送女儿离开江州这个是非窝,免得受牵连。李兴奎的妹妹李兴梅四年前被捅了一刀,伤到脊柱,这辈子只能坐轮椅,至今没有抓到凶手。李兴奎主营路桥,恰好也是杨国雄曾经进入的领域。四年前,也就是2006年,杨永福更名为吴新生,行踪不定,后来成为朱琪的情人,进入建筑领域,和邱宏兵扯上关系。这一系列是巧合吗?我觉得不是。”</p>
侯大利在白板上写下他认为重要的事件:</p>
1. 1994年8月,白玉梅遇害;</p>
2. 1995年7月,秦永国的亲弟弟秦永强在红源煤矿被掉落的石块砸死;</p>
3. 1999年9月24日,杨国雄跳楼自杀;</p>
4. 2000年9月7日,杨国雄的妻子吴佳宁因病离世;</p>
5. 2001年10月18日,杨帆遇害;</p>
6. 2002年4月(具体日期不明),杨永福离开江州学院附中,来到秦阳五中;</p>
7. 2003年11月12日,杨永福从阳州电子科技大学辍学,时年18岁;</p>
8. 2005年7月,杨永福在湖州市明杨县高马镇更名为吴新生;</p>
9. 2006年3月5日,李兴梅被捅了一刀;</p>
10. 2008年,杨永福以吴新生的名字出现在朱琪身边;</p>
11. 2010年5月23日,邱宏兵杀妻。</p>
放下签字笔,侯大利道:“我列举出来的事件以杨国雄跳楼为隔断,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面的事情与杨国雄有关联,后面的事情也极有可能与杨永福有关联。”</p>
按照侯大利的推论,这就是一个长达二十年且涉及多人的残酷故事,专案二组所有成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p>
吴雪道:“如果大利的推论正确,杨国雄和杨永福父子就是一对魔鬼。”</p>
8月8日下午,局长关鹏、副局长宫建民来到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驻地,召开了小范围工作会。根据专案要求,所有参会人员重签了保密责任书。</p>
晚上7点,侯大利和吴雪在金色天街找到陈菲菲,在东城派出所驻金色天街警务室与其谈话。</p>
陈菲菲嘴唇上的口红特别明显,称得上“血盆大口”,衬得整张脸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她穿的高跟鞋足有七八厘米高,小吊带让肩膀和后背都露了出来。如此打扮让陈菲菲看起来比同龄人性感,女人味十足。</p>
陈菲菲认出了侯大利,道:“警官,找我什么事?我等会儿就要唱歌了。要问话就快点,别耽误我唱歌,这可是我的饭碗。”</p>
侯大利道:“陈义明的腿好利索没有?”</p>
陈菲菲“呸”了一声,道:“别跟我提这个人,脏我耳朵。警官,我不是呸你,我是在呸那个人渣。”</p>
侯大利道:“你晚上不回家?”</p>
陈菲菲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道:“我已经搬出来了。”</p>
侯大利道:“住在哪里?”</p>
“你是明知故问,我被你们的人强奸后,你们把我查了个底朝天。我还住在天街背后的那幢老楼,就是工人新村。”陈菲菲说话时用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神态中混杂着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与十八九岁青春少女惯常的神态相去甚远。</p>
不管陈菲菲是什么态度,深知内情的侯大利对眼前女子怀有深深的同情。如果不是遇到烂到骨子里的继父,陈菲菲应该还在校园读书、谈恋爱,享受青春。他见陈菲菲右手中指微黄,便取出香烟,递给她一支。陈菲菲接过香烟,动作娴熟地点燃,抽了一口。侯大利也抽了一口烟,默默地看着眼前女子。</p>
陈菲菲抽了两三口后,道:“警官,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