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泊舟：“不批了。”</p>

“那我们回屋了？”孟欢像个等家长下班的小孩儿。</p>

“好。”</p>

“好耶！”</p>

宫廷中天气燥热，即使傍晚也难免暑热，回廊间时时吹来热气。</p>

孟欢手让蔺泊舟牵着，牵的掌心捂出了潮汗，一路回坤宁宫。</p>

“今日是你生辰，本该举办庆典，”蔺泊舟说，“不过登基匆忙，许多事礼部备不齐，你的生辰也来不及安排。”</p>

牵着手，孟欢走路一晃一晃的：“有你就够了。”</p>

声音让手腕的晃动拉扯得断断续续。</p>

蔺泊舟垂眸，不觉失笑，进殿先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裳，将袖口往上挽，整个人看起来气质矜贵随意：“今晚做一顿丰盛的饭菜。”</p>

孟欢嗯了一声后跟在他屁股后。</p>

说来还有点儿无奈，孟欢进宫后大鱼大肉吃了几天，居然吃坏肠胃开始挑食了，果然天生没有富贵命qaq。蔺泊舟平日下朝早，得闲了就给孟欢弄几个菜，监督他吃，孟欢才能稍微乖一点。</p>

宫女太监们这时都识趣地出去，膳所就剩下几个人，蔺泊舟揭开小锅盖，将几种清洗后的干菇放到煨了几个时辰的鸡汤锅里，洗净鱼放到烧热的油锅，煎焦两面的鱼皮，闻到焦香味起锅，重新烧了底料放鱼炖。</p>

蔺泊舟理政忙，但隔几天总会给孟欢弄点儿吃的，养着他，单纯只是想孟欢高兴。</p>

孟欢突发奇想：“夫君，要让前廷的臣子知道你给我做饭，会不会又议论你？”</p>

“这是我们的事，”蔺泊舟注意力集中在锅里，“任何人都管不着。”</p>

语气似乎很平淡，可孟欢自和他成亲，任何舆论的压力都由蔺泊舟扛了下来。</p>

孟欢眼睛发亮，笑的眼尾弯弯。</p>

蔺泊舟：“又笑什么？”</p>

孟欢暖洋洋的，“没笑什么。”</p>

少年眨着眼，目光湿润明亮，像只小鹿似的。</p>

那心眼子，全在眼睛里。</p>

细打细算，孟欢才十九岁。</p>

从刚进王府，到现在与他君临天下，眨眼一年，倒没想到时间这么快。</p>

蔺泊舟轻轻叹了声气，手里捏了半块糕点，往他唇瓣送过来：“张嘴。”</p>

孟欢启唇：“啊——”</p>

蔺泊舟的指腹在他唇瓣蹭了一下。</p>

他转身继续往锅里添菜，唇瓣触感明晰，像是被电轻轻蛰了一下。</p>

孟欢轻轻舔了舔下唇，唇瓣发烫，感知着蔺泊舟留下的温度，沾沾自喜后站起身又到他背后磨蹭。</p>

“夫君夫君啊，夫君。”孟欢撒娇精附体。</p>

蔺泊舟将鱼盛了出来。</p>

孟欢拿筷子吃了一口，烫的泪眼朦胧，从背后又抱住了他：“夫君呜呜呜呜疼……”</p>

“…………”蔺泊舟回头，捏着他的下颌，仔细看他烫了发红的唇。</p>

“没烫破皮，下次记得吹凉了吃。没有我，欢欢怎么活？”蔺泊舟无奈来了句。</p>

孟欢也拼命点头，诚恳真切：“没你我怎么活？！”</p>

蔺泊舟给他拉到了旁边的凳子坐下，认真道：“坐好，弄好饭再过来吃了。”</p>

孟欢听话地坐着。</p>

蔺泊舟用锅里炖好的鸡汤浇了长寿面，撒上一点葱花，将荷包蛋夹盖住了白面条，递到孟欢手里。</p>

“吃碗长寿面。”</p>

孟欢端过碗，凑近喝了口面条汤，发出咕噜噜像小猫的动静。</p>

他香喷喷的吃饭，安静了一会儿，蔺泊舟在他跟前半蹲着，阴影落下，不知道想起什么问：“父亲来信了吗？”</p>

孟欢手一顿：“什么？”</p>

他黑润的眸子和蔺泊舟对视，好像没听明白。</p>

父亲，孟学明。</p>

来京城后，蔺泊舟也把孟学明接了回来，但孟学明和孟欢见面就出问题了，养十几年，最清楚这个人是不是自己儿子。</p>

孟欢刚开始也想假装他儿子，但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都挺尴尬，僵硬地聊了几句，转头孟学明一纸陈情，请求蔺泊舟调他回原地，他已把那边建设得很好了，舍不得当地水土。</p>

孟学明又离开了京城。</p>

孟欢才反应过来：“你说爹给我的信？”</p>

“嗯。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他没写信给你？”</p>

孟欢眼神瞬间就不平静了，咽了口鸡汤，眉眼紧张。</p>

他缓慢地扒着碗里的面，心不在焉：“……可能父亲太忙了，忘了时日。”</p>

说完孟欢也不太相信这句话。</p>

怎么会忘，大概率孟学明知道不是他，想和他形同陌路。</p>

但也理解，谁也不喜欢换了灵魂的儿子吧。孟欢表情发呆，默默走神。</p>

蔺泊舟看着，心口好像忽然陷入了寂静，升起一阵针扎后泛开的疼意。</p>

孟欢，怎么会是原来的孟欢。</p>

他从去年踏进王府那天起，就是独身一人。</p>

直到现在，无父无母。</p>

唯一的亲人，只有成了他夫君的自己。</p>

蔺泊舟袖子里的手指攥紧，眉头因心疼微微拧起，他对视着孟欢的双眼：“应该是忘了，但也不重要。有为夫在你身边，一直陪你过生辰，一直守在你身边。”</p>

孟欢眼里的黯淡被驱散，耳后发红：“嗯。”</p>

他也不指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蔺泊舟，他心里就踏实了。</p>

手被蔺泊舟牵着，意味不明地勾了下：“所以，给欢欢当爹当妈，还要当夫君？”</p>

“……”孟欢顿时感觉不太对劲，把碗一放往外跑，“哼，我不吃了，我要玩一会儿。”</p>

孟欢撒了碗跑向殿前的广场，天半暗不暗，乌沉的天色高高的落下来，泛起几道树竹的影子，夜色昏黑，稍不注意走路就会踩空。</p>

地上放着几筒烟花，是孟欢让人放在这儿的。</p>

蔺泊舟跟在他走到了广场，孟欢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影子也见不着。</p>

转了一圈：“欢欢？”</p>

没有回答。</p>

捉迷藏呢？</p>

蔺泊舟鞋履走到一株树下时，背后脚步声蹑手蹑脚靠近，一双微凉的手猛地蒙住了眼睛。</p>

“看不见了。”</p>

“……”</p>

虚无浓郁的黑暗骤然袭来，蔺泊舟眼睫颤了一下，脊椎僵硬，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脚步停留在原地。</p>

紧绷时，他感触到了耳后孟欢兴奋躁动的气音，心情顿时舒缓下来了，手垂落下去，听话地站着没动。</p>

孟欢说，“猜猜我——”</p>

但他声音忽然一顿。</p>

蔺泊舟眼睫长，轻轻搔动他的掌心，蹭过的触感让他恍惚回到去年辽东的寒夜。</p>

那时蔺泊舟眼疾复发，吹了一路的寒风，山神庙里，孟欢疼惜抚摸蔺泊舟的眼角，手指却沾满了他眼里流出的血。</p>

蔺泊舟的眼睛……他的眼睛……</p>

脑子里好像清醒了，孟欢针扎似的松开手：“夫君，你怕黑。”</p>

可他手刚离开，却被蔺泊舟按住重新覆上了双眼，按的很紧，在配合孟欢玩游戏的兴致。</p>

“不怕黑了。”蔺泊舟说。</p>

孟欢怔住：“不怕了？”</p>

“以前的确害怕，黑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蔺泊舟微微笑了笑，很轻的气音落到孟欢的掌心，羽毛轻瘙似的。</p>

“现在不怕黑了，失明的时候也不怕，因为——”</p>

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什么，语气含笑。</p>

“有人在我的眼睛里，点了一盏灯。”</p>

字字清晰，夹着一缕夜风，突然撞进了心里。</p>

孟欢脑子陷入空白，像有什么东西袭来，手指发抖，他喉头泛起一阵微哽的鼓胀感，心脏发麻。</p>

“蔺泊舟……”</p>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的画面。</p>

怕黑……待在黑暗里……</p>

蔺泊舟坠马，双目被冰碴刺出血。</p>

蔺泊舟呕心沥血为朝政，被人污蔑成奸臣，泼满脏水。</p>

蔺泊舟跪在君主榻前，殿外狂风骤雨。</p>

蔺泊舟眼疾复发，妻子被朱里真人绑走。</p>

蔺泊舟呕心沥血抵御外敌，大胜当日，功劳被夺走。</p>

蔺泊舟瞎着眼睛亡命辽东，落魄血恨，被人追杀……</p>

这一切的一切，是他经受的黑暗，不仅眼睛看不见，心也看不见。</p>

他怎么会不怕黑啊，他怎么会……</p>

孟欢吸了吸鼻子，快要被这股悲伤吞噬，用力呼吸着，蔺泊舟微垂下头，握紧他细瘦的手指。</p>

“遇到你以前我一直活在黑暗里，不适应光，也不愿意出来。遇到了你，那么亮那么暖的一盏灯火，只为我而照耀。让我情不自禁想望着你，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没有黑暗的地方。”</p>

蔺泊舟放下孟欢的手，对上那双湿亮的眼眸。</p>

“欢欢。”</p>

孟欢：“嗯？”</p>

蔺泊舟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但清晰了然，直抵入耳膜——</p>

“你是长夜的灯火。”</p>

夜风霎时在耳畔吹开，将树梢的影子撞得支离破碎，摇晃不已，好像平地起来的一阵狂风，卷席着一切。</p>

耳朵里一片寂静，孟欢什么都听不清了，茫茫寰宇内，只有他和蔺泊舟，只有说的这句话，只有心口无尽的疼痛和酸软。</p>

……许久，孟欢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p>

蔺泊舟牵着他，道：“放烟花。”</p>

林林丛丛的树影后，地面升起了几道亮色的光点，鸣爆开来，将这座皇城的瓦楞和檐角映亮。</p>

广场上，两道并肩的身影抬眸望着明暗交织的夜空，眼底落满碎光。</p>

——人是新的一岁。</p>

——朝是新的一朝。</p>

愿新年，胜旧年。</p>

--------正文完--------</p>

www.yqxsg.cc。m.yqxsg.c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