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低的笑着,低沉磁性的笑声勾起胸膛间的一片震动。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隔空勾画着池翊音的身形轮廓,他注视着屏幕中的池翊音,眼中兴味渐浓。
而身处于大宅中破败现实和繁华虚幻中间的池翊音,却并不知道外界因为他而产生的争执。
池翊音站在原地,眉眼低垂,声音平静的劝着女鬼。
——却是完全背离副本的方向。
“我要是你,就在杀了他们之后再永远离开古树镇,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而我也可以开启崭新的人生。”
池翊音轻声道:“马玉泽,你的死亡对世界无足轻重,你满怀悲愤死亡,可在你死后,流言蜚语不会停止。扑灭了一个火源,会有另一个起来——这就是流言。”
“比起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你自己。”
女鬼错愕的听着池翊音的话语,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她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但……
地面在颤抖,空气中气场紊乱,女鬼发怒。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说这种话,你……”
女鬼愤怒的指责带着哭腔,她歇斯底里的崩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说下去,好像从前的一切只要稍稍想起来,就会令她痛苦不堪。
狂乱的风吹卷整个庭院,就连假山也被拦腰切断,滚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枯枝杂草剧烈摇晃,池水波动。
好像女鬼混乱的情绪,也一如庭院中的狼藉。
池翊音有惊讶却并没有畏惧,他抬手挡在自己面前,拦下被风吹刮向自己的杂物。
但直到狂风渐渐低落下去,周围恢复了平静,女鬼最终还是没有杀死池翊音。
他能感受得到,身后那道一直注视着他的阴森视线,消失了。
只有本来重叠在庭院景致上的模糊重影,在慢慢消退。
半透明的仆从身影消失,管家和原本繁华景致的建筑也消失了。
慢慢的,只剩下昏暗无光的破败庭院,死鱼的腥臭味顺着风传来,枯死的草木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
池翊音皱了皱眉,有些奇怪。
虽然系统可能如童姚所提醒的,存在有故意引导玩家误会的情况,但他在现实中听到的传闻却不会被系统篡改。
即便传闻会有夸张的成分,但马家大小姐在出嫁当晚杀死了马家所有人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池翊音在探索凶宅之前,做过充足的功课,还从地方志里找到了关于这件事的记载。
马家毕竟是富贵人家,在百年前的古树镇也是大户人家,马家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着,发生在马家的事情也是古树镇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地方志描述得很详细。
因为马家嫁女这样的大事,所以马家的很多亲戚长辈都尽数到场,和马家有来往的富贵人家也出席了婚礼,可这些人,却都没有逃过马家灭门惨案。
天亮时,马家剩下的只有一地尸骸。
并且在那之后,因为马家所有人都已经死亡,大量的财富空置,使得镇上一些人动了邪心,趁夜偷偷溜进废墟,想要翻找些值钱东西。
可在第二天,人们发现了这些人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瞪裂了眼眶,神情惊恐,好像看到了极为可怖的存在。
当地也因此流传起了马家女鬼的传闻,说那大小姐穿嫁衣在子时而死,最为凶煞,所有胆敢打扰她的人都会被她杀死。
如果这是真的,那到底还有什么是地方志也忽略掉了的细节,使得他猜错了有关女鬼的真相,激怒了女鬼?
池翊音皱眉沉思,却也松了口气。
因为前有书写失败的事情,所以他并没有将对于女鬼的后续猜测写进笔记里,而是先行验证。如果他写错了的话,这一次可就不是笔迹消散那么简单了,而是会迎来女鬼的反噬。
他既是真心为女鬼感到惋惜,想要让她过的更好,也是为了自己能够从副本里活下来。
池翊音对死亡不感兴趣,虽然他对通关条件的马老爷心愿不屑一顾,却也并没有让自己死亡的打算。
比起选择,他更喜欢一石二鸟的绝对胜利。
况且,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怎么可能去死……
池翊音的眸光暗了暗,指腹摩挲着无脚鸟胸针。
女鬼虽然愤怒却并没有杀了他,这可和传闻中的凶煞不同。是地方志有误?还是说,他虽然有猜错的地方,却也猜中了一部分真相,使得女鬼动容,才没有下死手杀了他?
他立刻开始回想自己当时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迅速与自己梳理出的真相意义比对,想要从中找出可能猜错的地方。
既然他有猜对的部分,那最明智的解决方法,就是退回到正确的部分,摒弃错误部分的思维,重新开始推导全部的真相。
但这时,池翊音敏锐的注意到,自己身旁的花草树木在慢慢舒展,从腐烂枯萎的一团,重新变得青翠欲滴。
池塘中翻了肚子的锦鲤抽搐着翻滚,随即一个打挺翻了过来,甩着红艳的大尾巴继续在浑浊的池水中游动,池水也渐渐清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百年前的旧影在消退,马家大宅重新恢复成副本中的模样。
池翊音立刻走回到姨妈面前,好像这段插曲并不存在,而是垂下眉眼,做出了和刚刚一样的神情。
下一秒,姨妈的声音响起:“玉泽你放心,姨妈不会害你的,姨妈是为你好。这次给你说亲的这一家,同样也是古树镇出了名的好人家,只要你嫁过去,不仅没有人再敢说你闲话,以后还能做官太太,荣华富贵。”
姨妈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刚刚被定格的身影重新动作,拉着池翊音的手苦口婆心,关怀备至。
“这门亲事,说起来都是马家高攀了,玉泽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何乐而不为呢?听姨妈的劝,不要倔。”
这一点和地方志上的记载相同,马玉泽嫁的,确实是古树镇的官员儿子。
姨妈带来的,就是这一桩婚事。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听得清楚,女鬼骂他“你知道什么”,说明这里面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细节,因此才激怒了女鬼。
池翊音看向姨妈,若有所思。
如果马玉泽要嫁的是官员儿子,那对马家老爷来说,这场婚事是能够为马家带来利益的。这样不仅洗刷掉了马玉泽身上的污名,结亲后还能让马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这样一来,姨妈的急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姨妈嫁的是乡下豪绅,并且很多生意都与马家有来往,可以说是仰仗着马家。如果马家势大,那对姨妈一家也有好处,这是真实的切身利益问题。
怪不得姨妈在知道马玉泽回来之后,就立刻登门了。这是唯恐夜长梦多,有所变故吗?
不管马玉泽本身是怎么想的,她周围所有人都会因为她的婚事获利。
她就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被送出去换回马家的利益。没有人在乎她在想什么,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池翊音冷笑,心中的愤怒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把马老爷拽出来,痛揍一顿。
女儿被冤枉被误解,马老爷这个做父亲的不仅不保护女儿,反倒争分夺秒的想要把女儿卖出去,用婚事换马家利益,好像唯恐稍慢一点,女儿就掉价不值钱了一样。
这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这也配被称为父亲?
这一刻,池翊音将自己代入了马玉泽,感同身受的愤怒,被关押在他魂魄中的凶兽咆哮着,想要冲出来毁掉眼前的一切。
不管是那些议论她侮辱她的古树镇人们,还是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的马家,都统统毁掉,以死亡来忏悔他们所做的一切!
每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和眼神,都在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池翊音能够感受到自己胸膛中剧烈跳动的心脏,每一声都是愤怒的鼓点。
但他好歹还记得姨妈就在自己面前,只能深呼几口气,然后咬紧了唇瓣,靠着意志力强制自己恢复平静理智。
马家老爷夫人不在,姨妈为了她自己的利益急于求成,已经失去了冷静思考。因此,只要他用婚事刺激姨妈,就能知道姨妈本身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他需要从姨妈口中套出更多有关于马玉泽和马家的真相,还不能让姨妈对他起疑心。
在姨妈面前,他必须是马玉泽。
但池翊音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官员的儿子,为什么会娶马玉泽?
从马老爷和姨妈的急切来看,这位官员在古树镇的地位举足轻重,谁和官员做亲家,就能够从官员那里获得切实的利益,引得人心疯狂。
这在马家看来,是一桩绝佳的好亲事。
可在官员一家看来,却并非如此。
池翊音并没有忘了马家所处的年代是百年前,这个时候,士农工商,门当户对。
就算马家有泼天的财富,官员也看不上粗鄙商人,不会贸然让商人之女进入自家门第。
如果是官员嫁女,或许要求还会放松一些,看在巨额钱财的份上松松口。
可这是官员的儿子娶妻。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很多官职几乎是世袭的,官员的儿子也会走仕途做官,因此妻子的身份就变得很重要。
虽然池翊音并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但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官员的儿子一般都会选书香门第或者同样家中为官的女子,这样才会对仕途有帮助。
但要与马家说亲的官员,不仅选了商人,还是名节已经受损的马玉泽。
虽然池翊音并不认为流言有多重要,也深知马玉泽是被冤枉的,她并没有做那些传闻里的事情。
可姨妈说的一句话却没有错。
流言,能杀人。
在那个年代,不乏有女子被污蔑后悲愤,不得以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女子的家人都会逼迫女子去死或者出家,唯恐污了自家名誉。
对于官员来说,马玉泽本不应该在考虑名单里才对。但为什么如此急切的想要成亲?
“姨妈,那你和我说说那家人的情况。”
池翊音故作动摇犹豫,向姨妈索取更多有关官员的背景。
“玉泽你愿意嫁了?”
姨妈有些惊喜,随即忙不送迭的向池翊音介绍起这家人的情况。
官员家有两个少爷,夫妇深爱大儿子,这次说亲的对象也是大儿子。
据姨妈所说,那位大儿子模样英俊,只比马玉泽大两岁,并且家中还没有妾室,是绝佳的好人选。
可姨妈介绍得热烈,池翊音心中却只想冷笑。
只因为流言,马家对马玉泽都能苛责至此,不仅马老爷为此大骂马夫人和马玉泽,就连管家和下人们也看不起马玉泽。
管家对马家忠心耿耿,他的态度最能体现出马老爷的态度。
他胆敢上锁车厢,撕毁马玉泽的身份证明,让她无法离开古树镇,一定是经过马老爷的授意。
可在这样的冷待之后,这样好的青年才俊,马家竟然还会想到马玉泽?
光是在仆从们的闲聊里就能发现了,现在马家更喜欢的,是二小姐。
也就是池翊音见过的那个心怀恶意的妹妹。
池翊音不相信因为流言勃然大怒的马老爷,会在重要婚事的考虑上真切的为马玉泽着想。
况且,马玉泽在成亲当晚发狂杀人的事,看起来也有隐情。
姨妈一定是隐瞒了什么,或者干脆说了谎。
“听说那位大儿子啊,都是请的古树镇最好的教书先生来家里,年轻有为,古树镇很多大人物都对他赞不绝口,他以后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姨妈只要稍微想象下以后的光景,就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你做了官太太,姨妈也能借你的光,风光风光。”
池翊音挂上假笑,声音冰冷:“那姨妈,为什么人家会指名要让我嫁过去呢?妹妹也和他差不了多少,不是吗?我相信父亲不会在乎妹妹的年龄,如果对方愿意,他连自己都能同意嫁过去——只要有利可图。”
他的质问,让姨妈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神情也变得尴尬无措,似乎并没有料到马玉泽会注意到这件事。
但她还是强挤出来一个笑容,说:“应该是因为那位大少爷见过你吧,或许和你还是一个学校的学生呢?你们在沪上读书,不是经常能看到很多同学吗?”
池翊音却嗤笑,眼神极冷:“姨妈,你刚刚可是才炫耀过,那户人家请的都是最好的教书先生。现在怎么突然又改口,说和我是同学了?”
光想着如何用马玉泽牟利,却连谎言都变得如此蹩脚。是被利益迷了眼吗?
姨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模样扭曲,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池翊音还想说什么,但这时,一声惨叫却从不远处传来。
“啊啊啊啊啊——!!!”
池翊音眼神一厉,迅速循声看去,却发现惨叫声传来的地方,刚好是宴客厅。
温暖明亮的灯光从纸糊的窗户里透出来,一连串的血液飞溅,迸到窗户纸上洇染开来。
一道道身影投射在窗户上,模糊而混乱。
但一个人却在窗户后面停住了脚步,影子静止在窗纸上。
好像……看着池翊音,无声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