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躺在单人床上,她从未睡过离地的床，跟这帐篷和床相比，她肩上的伤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年轻憔悴的医士解开了她的衣服,清理着箭周的污血和脏污。</p>
拔箭的那一刻，侯夫人终于忍不住弓起了身子。</p>
她像一只无法自主的虾,蜷缩成一团。</p>
太子陈瑞在周远鹤动手前就被冯玲抱了出去。</p>
处理完伤口,侯夫人全身都是汗,她仰面看着头顶不断喘息。</p>
周远鹤叮嘱道：“这段时间不要吃发物，伤口没完全愈合前都由我来换药，也不能碰水，想洗澡就用湿帕子擦一擦。”</p>
侯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医士，你把我的伤口缝起来了？”</p>
周远鹤给侯夫人上了局麻,但侯夫人不知是体质原因还是别的原因，正常的用量并没有让她的肩膀失去知觉，只是她一直没有开口,直到拔箭的时候周远鹤才知道。</p>
不过拔完箭就要立刻清创和缝合，没有时间再进行麻醉。</p>
侯夫人完全靠着自己的意志挺了过来。</p>
周远鹤点头：“对。”</p>
侯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个问题：“陈国医士，可行否？”</p>
周远鹤知道她在问什么，点头说：“可以，你们可以用羊肠线和蚕丝线。”</p>
周远鹤大约也是第一次见麻醉不起什么效果，能自己硬撑着扛过拔箭和缝合的病人,也因此对侯夫人多了两分敬意：“不过你们的卫生条件和手术设施不达标，就算造出了线，能靠缝合救命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你们的针也不行。”</p>
侯夫人头痛欲裂，全身脱离，却还是说：“多谢医士，有法子总比没法子好。”</p>
周远鹤点点头：“你们现在的问题是生产力低，民间多数是以物易物，货币价值不稳定，很多东西即便你们想到了，也不能推行，医学发展很难有进步。”</p>
这时候也没什么医学，医士只能靠着经验抓药，有时候就算病患好了，医士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味药治好了对方，下次再遇到病状相似的病人，只能把开过的药全部再开一次。</p>
治好的少，治死的多。</p>
更多的是患者是小毛病，能靠自己不治而愈。</p>
周远鹤虽然是西医，但他对中医并不是没有了解。</p>
无论西医还是中医，在发展路上，都需要用大量病例，或者说人命去填。</p>
西医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系统，就有各种顶尖仪器，最开始给人开刀的时候，还能售卖门票，医生在台上做手术，台下一堆观众看。</p>
曾有一台手术死了三个人，开刀的医生因为手速“过快”，切掉了助手的两根手指，助手失血过多而死，病人被切掉了生|殖|器，病人感染而死，台下一位观众被吓得心脏病突发，当场去世。</p>
一场死亡率百分之三百的手术，荒唐，可也能算是医学发展的必经之路。</p>
有治疗的手段总好过没有。</p>
冷兵器时代，很多士兵其实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在战后，伤口感染或者流血不止。</p>
能够缝合止血，哪怕技术和条件不到位，但有办法总是好的。</p>
周远鹤说：“我会把我用的缝合针这些交给你们的工匠，让他仿造。”</p>
侯夫人挣扎着支撑起身体，冲周远鹤道谢：“多谢医士。”</p>
周远鹤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帐篷。</p>
侯夫人也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p>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在梦里，她的眼前总会出现那几个替她买通甲士，送她出宫的“私人”。</p>
又或是那几个为了护送她和太子出宫，死在箭下的甲士。</p>
她的鼻尖还是浓浓的血腥味。</p>
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散。</p>
她从没见过死人，还没出嫁的时候，就算父兄要处置奴仆，都是让人拖出去。</p>
出了嫁后她进了王宫，也和陈侯一样，再没出过临淄城，她身边的宫女都是她的姐妹。</p>
这些姐妹都是她父亲的孩子，只是她们的母亲是奴仆，所以成不了和她一样的贵女。</p>
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并不比亲姐妹差，她们就算犯错，她也舍不得处罚她们，更别说杀了她们。</p>
生或死在公卿世族嘴里特别容易，可他们许多人从未亲手杀过人，甚至不曾亲眼见到人死。</p>
只要一句话，就会有人帮他们做事。</p>
侯夫人是在噩梦中被惊醒的，疼痛和心惊，让她头痛欲裂。</p>
“娘！”就在她醒来的时候，陈瑞从帐篷外跑了进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仙人”所穿的衣服，露出了细胳膊细腿，头发扎了起来，像个小女孩。</p>
侯夫人只能强撑着坐起来，对孩子露出笑脸。</p>
但她心里压着一座大山，不知道那几个“寺人”是不是还活着。</p>
甲士们已经死了，她只能之后去照拂他们的家人。</p>
可她希望“寺人”们能活下来，能给她报恩的机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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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从中午等到了天黑，终于等到了宫门从内打开。</p>
开门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巍峨的王宫，可能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奢华了，但和北京的紫禁城根本没法比，甚至不能和王府比。</p>
他一眼望进去，只能望到一栋栋平房，平房之间有石板搭成的小路连接。</p>
最巍峨的建筑也不过是数十根柱子支起来的大殿。</p>
而此时，王宫们遍布尸体。</p>
陈衍浑身浴血，身上的皮甲被敌人的鲜血浸湿，他身后的士卒们也不遑多让。</p>
王宫里如今只剩下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宫女和寺人们。</p>
“仙人。”陈衍快步走到叶舟面前，他有些尴尬和羞愧，“如今宫中杂乱，仙人不如先去驿店落脚？上品居是临淄最大的驿店，来往豪商贵胄都在他家落脚，不管是陈设还是别的，都不比王宫差。”</p>
叶舟却没有答应，反而说：“我只需要一块土地。”</p>
陈衍连忙说：“有有有，君上吩咐过了，您要的土地我叫人带您过去，必是好地方。”</p>
叶舟还是要做生意的，这段时间陈侯估计都要忙内政的事，叶舟也不着急。</p>
反正陈侯没那个胆子赖账，在那之前，叶舟可以从权贵手上多薅点羊毛，把他们薅够了，再开放超市让普通百姓购买。</p>
陈衍叫一对亲兵护送叶舟他们过去，至于侯夫人……</p>
陈衍：“夫人如今应当离不开医者，宫中大多宫室无法住人，也不好叫医士留在宫中。”</p>
说着，陈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珏：“此乃武侯昔年所佩之珏，还请仙人收下。”</p>
叶舟朝草儿看了一眼，草儿立刻上前接过了那块玉。</p>
叶舟：“那我就带着侯夫人走了，太子呢？”</p>
陈衍小声说：“太子还是跟母亲更好。”</p>
这次叛变不知公族和世家有多少人参与了进去，陈侯再是好脾气，也不能再忍气吞声，否则人进一步，他退一步，总有一日他会退无可退。</p>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不能退让，哪怕公族中人都是他的血脉亲人，也必须动手了。</p>
叶舟微微点头：“你们辛苦。”</p>
陈衍连忙说：“不不不，不辛苦，仙人辛苦，仙人辛苦。”</p>
叶舟轻轻摆手：“你们忙吧。”</p>
叶舟知道，他不走，陈衍就不可能先转身，于是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让小兵先等等。</p>
他和邹鸣他们骑马，让侯夫人母子两去坐马车。</p>
侯夫人现在还动不了，只能由陈舒抱到马车上去。</p>
虽然侯夫人没说什么，但周远鹤还是觉得，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被不是亲属的男性抱大约是接受不了的。</p>
陈瑞就跟在母亲身旁，他其实并不需要人牵，自己一步一步都得很好，也很稳。</p>
叶舟会有意无意的观察陈瑞——</p>
邹鸣也发现了叶舟的目光，他策马走在叶舟旁边，轻声问：“喜欢？”</p>
也不知道是在问他喜欢陈瑞，还是喜欢孩子。</p>
叶舟笑着说：“我只是好奇，他是在学大人的样子，还是已经知道了大人是什么样的。”</p>
邹鸣平静地说：“看得多了，就算不懂，也学会了。”</p>
叶舟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你小时候也是小大人？”</p>
邹鸣摇头：“不是懂事，只是懂得了生存法则。”</p>
孩子的学习能力很强，他们就像动物一样，可以靠分辨一件事物对自己的利弊。</p>
再懵懂的孩子，也知道闯了祸应该去求谁，需要帮助的时候该去找谁，他们不需要了解这一切的原理，也不需要思考，他们只用靠本能。</p>
邹鸣还没有学会认字，就已经清楚的知道，他所能依靠只有自己的拳头和他手里的刀。</p>
可他那时候太小了，即便他有杀人的勇气和决心，也没有能和成年男人抗衡的力量。</p>
他被抓住的时候，清晰的知道，这些人不会给他长大的机会。</p>
小崽子身上有什么值钱的？</p>
只有器官。</p>
下层人的卖|身是真正的卖|身，被睡就能得钱就已经是件幸运的事了，更多的是被拖走，像待宰的猪一样被关起来，他们仍能活下去，只是永远吃不饱饭，没有自由。</p>
等上层人需要他们的身体时，他们就会被领走，被开膛破肚，属于他们的内脏会被放入别人的身体，延续别人的生命。</p>
而他们这些原本的拥有者，只会被扔进了一个个坑道中，连一捧土都不会有人为他们盖上。</p>
那原本是他的未来。</p>
邹鸣没有父母，或者曾经有，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没有死。</p>
自他有记忆起，他就混迹在贫民窟内，耳融目染都是丧失人性和尊严的争斗，贫民窟内的人会为了一块长了绿毛的饼干大打出手。</p>
夫妻有时候也是皮|条客和伎女，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们的货物。</p>
他的运气不错，一个老迈的伎女看中了他，想让他为她养老送终，于是把他收养了下来，给了他一个住处和遮风挡雨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