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家之中打理庶务的通常都是没有能力走举业的那个儿子。</p>
虽有挺多油水，但辛勤忙碌，在家里的地位和说话分量却远不如那些出仕的子弟。</p>
不免心中不忿。</p>
“十二郎这样的，确实不能再要了。”凌六爷叹道，然后问儿子，“如果你明白这一点，让你去拍板，你能做到九郎那样吗？”</p>
十一郎想了想，脸上现出踌躇之色。</p>
凌六爷便知道他做不到。</p>
就如他自己也做不到一样。</p>
还有三夫人也是。</p>
其实都知道十二郎这个人不能留了，但做不到自己站出来顶这个锅，去对人命作出抉择。</p>
凌六爷对钱粮庶务颇为擅长，但真到了决定人命，决定家族大事的时候，才觉出来自己不行。</p>
下不了那个狠心。</p>
明明心里也厌十二郎，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砍去这根坏枝条。</p>
凌六爷叹息一声。</p>
突然明白那些出仕的人和自己面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p>
他面对仆人和商人，居高临下。</p>
兄长侄子们，却是要迎风而上。不管风浪多大，走在前面的人必须顶住。</p>
面不改色地决定别人的生死，沉稳冷静地指引家族的方向。</p>
“别学我。”凌六爷道，“学学你九哥。”</p>
他又道：“幸好没让十四郎来旁听，他还小。”</p>
还是专心读书吧。</p>
因为处理这些事，凌昭出门的时候接近傍晚，阳光斜斜已经带了金色。</p>
来到那宅院里，信芳去叫门，开门的是季白。</p>
季白现在的差事就是守着林嘉。</p>
这院子是个小巧的三进院子。前院有倒座房和车轿厅，中间一进是主院，后面有后罩房。</p>
跨院是个精致小巧的花园。</p>
凌昭去的时候，林嘉和桃子坐在花园的亭子里一起打络子，马姑姑在旁边磨她的剑。</p>
桃子的女红不算差，凌昭很多贴身的里衣都是她缝的。只她打络子实在不行，缠成了一团，懊恼地揪扯。</p>
林嘉便在夕阳的金光里笑了。</p>
仿佛岁月静好，以至于凌昭一时不舍得过去破坏画面。</p>
但林嘉抬眼看见了他。她的笑容就淡去了，一下子似乎回到了现实里。</p>
桃子察觉异样，回头看到凌昭，忙站起：“公子。”</p>
马姑姑虽也起身了，但她没有桃子那么有眼力劲。</p>
被桃子揪着走了。</p>
小花园里只剩下凌昭和林嘉。</p>
凌昭撩起衣摆在石鼓凳上坐下。</p>
林嘉低垂着头打络子，不说话。</p>
凌昭先开口：“今天事情多，一直脱不开身。”</p>
林嘉“嗯”了一声。</p>
凌昭便也不说话，安静地看她打络子。</p>
以前看手札里，父亲有时候会看着母亲做无聊的事，一看看好久。凌昭不能理解这种浪费生命的事情。</p>
可林嘉的手指纤细白皙又灵巧。那些彩线在她的手里特别乖巧听话，任她摆弄。</p>
凌昭觉得他可以看一天也看不腻。</p>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她的手捏着未完成的络子，停了下来。</p>
她却还一直垂着头。</p>
许久，她轻声说：“我昨天糊涂了，冒犯了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p>
凌昭道：“我未曾觉得是冒犯。”</p>
“你守孝呢。”林嘉道，“所以是冒犯。是我的错。”</p>
昨天确实没有想起这一点，昨天满心里都是惶然不安，只想抓住什么。</p>
她没了丈夫，没了家，没了嫁妆，甚至连身份都没了。</p>
她都不知道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只知道张安把她抵了赌债了。</p>
她现在还算是自由身吗？卖妻的契约是否成立有效？</p>
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人了。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凌熙臣。</p>
林嘉才想着这个，凌昭看出她双眼失了神，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叠纸放在了石桌上。</p>
林嘉终于抬起眼睛。</p>
她放下络子，拿起那叠纸一张张看，越看脸色越苍白。</p>
从五两八两，到十几两、几十两，突增至几百两也就是几日之内的事。</p>
先押的是铺子，然后一样一样地，都押进去了。</p>
最后没得押了，欠了庞大的赌债，只能拿人来抵债。</p>
林嘉闭上眼睛：“他把他自己都抵债了。”</p>
张安，无可救药了。</p>
这时候不知道张氏还会不会说那句“他还小”。</p>
“这是有人做了局。”凌昭解释道，“那些人惯会做这种局，诱人入彀，让人倾家荡产，卖妻卖子。”</p>
林嘉怔怔道：“为什么会这么坏？”</p>
凌昭道：“就是这么坏，没有为什么。世上就是有许多人，行的是坑蒙拐骗盗抢强之事。”</p>
他说着，从林嘉手里拿回那叠纸，当着她的面撕碎了。</p>
那些把林嘉当作货品交易的契约，都不存在了。</p>
“似你这样的，需要有人保护。”他道，“嘉嘉，是我给你选错了人，以后，我来保护你。”</p>
但林嘉依然很迷茫。</p>
“我不懂。”她说，“那我现在算什么？我还是张安的妻子吗？”</p>
“张安，他现在在哪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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