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洄想过外婆会来接济自己, 但她真的出现时，愧疚和无地自容还是令他难以面对。</p>
分别这段时间，外婆好像比之前老了, 头发也白了很多, 没有往日的优雅精致, 刚说了没两句话, 她就掉了眼泪。</p>
苏洄抱了抱她，为她抹去了眼泪, 但并不想接受外婆的帮助。</p>
“我自己可以，这些钱您拿回去。”他笑着对外婆说, “我已经找到兼职的工作了, 您放心,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p>
“外公这次做的确实不对，这件事太过分了，我也说过他了, 好端端一个家，被他弄成这样。”</p>
外婆眼含泪水，想了想, 还是说了出来，“小洄，你一走, 你妈妈也病了, 开了刀，做了个小手术, 现在还在医院住着, 你……你哪天没课, 去看看妈妈。”</p>
苏洄皱起眉, “妈妈怎么了？为什么开刀啊。”</p>
外婆叹了口气，“子宫结节，她太累了，公司的经营状况很多，又和你外公吵架怄气，长年累月的，身体还是吃不消。”</p>
说完，她将手里提着的包交到苏洄手上，包里装着的全是药，每一盒的包装上都写着服用说明。</p>
“这都是她给你备的，怕你在外面买药不方便，她也给医院打了招呼，你要坚持去咨询。”</p>
外婆说完，又提醒他，“包的侧面还有一张卡，外婆知道你有能力，但是小洄，我们都不想让你吃苦，于心不忍，为了让我和你妈都放心，你就收下，好不好？”</p>
苏洄最终还是点了头，“我明天就去看妈妈。”</p>
外婆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你现在住在哪儿？冷不冷，要不要我叫人给你送床被子？有暖气吗？”</p>
苏洄连连摇头，“外婆，您别担心我了，我很好，现在和同学一起租房子住。天凉了，你们要注意身体。”</p>
宁一宵并没有出现在苏洄身边。</p>
他们是吃完饭看到苏洄外婆的，那时候宁一宵正将餐具收拾好拿走，刚好错开，因此他处理完餐具，也没有走近，而是下意识地找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望着祖孙二人。</p>
苏洄的外婆似乎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关切地询问了许多，苏洄也一一认真回应，偶尔还会露出撒娇的神态。</p>
这些家人间亲密无间的相处，对宁一宵而言都有些陌生。</p>
看到苏洄外婆分别时依依不舍的眼神，宁一宵的心里滋生出很晦暗的愧疚情绪，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苏洄会不会早就回家了。</p>
他始终都是分析利弊的现实主义者，对苏洄而言，放弃一切离家出走并非优选，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p>
可他太喜欢苏洄，在明知这一切很可能不值得的时候，依旧没办法劝苏洄离开自己。</p>
做着很不现实的梦，自私地把苏洄留在身边，这些都不能称之为“好事”，因此宁一宵总有许多坏的预感。</p>
直到苏洄告别了外婆，微笑着来到他身边时，宁一宵依旧感觉不到真实。</p>
他笑得像孩子，“我想回家了，今天晚上可以吃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吗？”</p>
宁一宵点头，接过了苏洄手里的包，“当然。”</p>
“还有鸡蛋羹！”</p>
“嗯。”</p>
他们肩并着肩离开了食堂，银杏叶落得差不多，树枝变得光秃，大片大片的金色积攒在地面，等待着被人清理。</p>
宁一宵下意识走在靠近车道的一边，让苏洄走在里面，听他说很多话，然后一一予以回应。</p>
忽然的，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到宁一宵头上，苏洄停住没说完的话，踮起脚，伸手将它摘掉，然后他对着宁一宵，露出很可爱的笑容。</p>
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视镜里不经意的一瞥，冯志国愣住，差点忘记打转方向盘。</p>
他连忙补救，又不断道歉，好在老太太脾气很好，并没有在意，只叫他注意安全。</p>
一直到驶出校门口，冯志国都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p>
可站在苏洄身边的那个男生，几乎就和秦月长得一模一样，连眼角的痣都一样。</p>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将老太太送回去，自己把车开去保养的地方，在外面猫着腰抽了好几根烟。</p>
他先是打给了自己的儿子，旁敲侧击，问他知不知道苏洄在学校有什么关系要好的朋友。</p>
电话里的冯程仿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阵子。</p>
冯志国压着脾气又问了一遍，“你知不知道啊？”</p>
冯程顿了顿，最后咬定告诉父亲，“我不知道。”</p>
大约是做过亏心事，心里始终没办法轻易放下，冯志国一通电话打给了徐治，将自己看到的事告诉他，语气急躁，跟撞了鬼没分别。</p>
徐治比他淡定的多，“你说宁一宵？我见过他，你不在的那几天他还来过季家吃饭过夜。”</p>
“他是秦月的儿子吧？”冯志国急忙问。</p>
“是，你怕什么？”徐治态度轻慢。</p>
冯志国连忙否认，“我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觉得有点……没想到，我没想到她儿子竟然也在北京。”</p>
“不光是这样，她儿子还和你儿子同专业呢，你说巧不巧。”</p>
徐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他成绩挺好的，我查过，除了家境各方面都没得挑，照这样发展下去，前途不可小觑。”</p>
他说着，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秦月，“可惜秦月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再熬两年，说不定就能享清福了。”</p>
冯志国脑子里装着事儿，后面的话都没太听进去，洗车的人在身后叫了他好几声，冯志国才终于回神，听见电话里徐治提了一句，“听说你儿子也想去美国，这名额可不多，让他多准备准备，好好争取吧。”</p>
“什么意思？”冯志国一辈子就只有儿子这一根软肋，一听到他说自己孩子的事，立马着了急，“我们家程程学习很好，还拿了奖……”</p>
“那也得看竞争对手是谁吧。”徐治打断了他的话，没打算继续，直接将电话挂断了。</p>
冯志国一肚子无名火，焦躁不已，将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p>
开车回季家时，他脑子里冒出许多过去的记忆，当初在村子里，本来他也算混得不错，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跟着家里人出海，赚来的一家人花，也绰绰有余。</p>
冯志国始终觉得自己命里和女人反冲，当初就不应该见色起意，好端端跑去招惹秦月，惹得一身骚，被秦月的男人打了一顿，现在脸上还留着疤，冯程当时才三岁，眼看着他被揍，吓得变成个窝囊性格，到现在都好不了。</p>
“都是那个娘们勾引我，他妈的。”</p>
当初就是看她孤儿寡母可怜，雇她看铺子，每天给点钱好让她讨生活，结果喝醉了酒，没收住，强上了她。</p>
当时也商量了，这件事儿不让别人知道，他清楚秦月在当地无依无靠，量她为着孩子也不敢。没想到这事儿还是被秦月的老公张凯发现，把柄落他手里，冯志国也没辙，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只好予取予求。</p>
窟窿越来越大，冯志国也填不上，后来他发现张凯在外面赌博，早就欠了一屁股债，所以才会不停找他要钱，还不让声张。</p>
知道了这件事，冯志国几乎没有犹豫，连夜便通风报信，把债主引到村里，想让他们抓住张凯。</p>
没想到张凯跑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那些带着家伙的债主扑了空，不甘心就这么白跑一趟，于是便将气撒在了秦月头上。</p>
秦月的小拇指就是这么没的。</p>
她生了一双极其漂亮的手，雪白柔软，在阳光下就像沙滩的贝壳，发着光，无论怎么干活都留不下丝毫纹路，就像是老天眷顾。</p>
但那天，他们当众砍掉了秦月的小指，冯志国清楚地记得，她儿子当时也在。</p>
那孩子当时也才四岁，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围着自己的妈妈，想跑过去，但被人推到在满是泥水的地上。</p>
那天那儿刚杀完鱼，腥臭的血、脏的鱼鳞和沙土混在一起，全沾到他裤子上。</p>
他完全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刀落下，在大片的尖叫和惶恐中，那个小孩儿跑过去，在脏的泥地里捡起那根分离的小指，包在衣服里。</p>
但秦月的手到最后也没接上，空着一根，还是很漂亮。</p>
冯志国当时并不觉得愧疚，只是晚上做梦会梦到，很瘆人。</p>
第二天，他给了秦月一百块钱，让她别来鱼铺了，一个月后他自己也跑了，因为冯程要上镇上的幼儿园，他转头去外面谋生，就这样离开了渔村。</p>
看到长大的宁一宵，这些尘封的往事又一次出现，冯志国觉得骨头缝都冷。</p>
他确定那个时候的宁一宵还很小，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和他有关，但冯志国并不清楚秦月会不会说给他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