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p>
阿宝两手束缚住小彬,镜头跟随着他探出的半个身体,在破墙的虚焦前景中,映出被五个鬼子凌虐的白布衫少女。</p>
阿宝他看得多渺小,镜头就多渺小,他的呼吸跟着心跳颤抖起来,画面也有轻微的脉跳失焦。</p>
「五个人。」阿宝紧紧抵着墙望着天,屏住呼吸。</p>
「别发愣了!」</p>
小彬开始挣扎,但阿宝的双臂死死地捆着他:「别动!你再动,我们都得死在这儿!」</p>
固定的画面中,只有画外音收入,那是残忍的戏份,通过现场收音的仿佛传递。虽然观众看不到,但和阿宝一起听到了。</p>
声音渐弱,声嘶力竭中,喉头冒着血,风的呜咽中,是女人被血呛住喉咙的咕噜声。</p>
纪允的脸上划下一行眼泪,眼睛红得可怕。</p>
不能演错,不能演错,不能演错。</p>
身上的力气渐渐卸了,柯屿松垂下手臂,瞳孔盯着地面,陷入失焦的空洞。</p>
「懦夫!窝囊废!」纪允拿手指指着他,气喘吁吁精疲力尽。</p>
「你懂什么……」柯屿仍旧是瞳距失焦的,「他们五个,我们两个,他们每天大鱼大肉,我们吃的什么?!我已经七天没吃饱饭了!你懂鬼子什么?你跟他们交过手吗?知道他们力气多大多不要命吗?那是鬼!」</p>
沉默中,小彬怜悯地看着半蹲的阿宝:「你上不了前线了,你已经残废了。」</p>
阿宝冷笑:「小鬼,我上前线前跟你一样不怕死!等你看到你的战友在你面前炸成尸块!看到人被子弹眼打得破布一样,你就知道活着有多难,有多好!看不上我?没有老子,你就别想找到部队!」</p>
行程再度重启。</p>
深蓝的天空中,遥远的炮火点亮片刻光芒,他们踽踽潜行,鬼祟、谨慎、屏着气。与其说是老鼠,不如说更像是下水道的蟑螂了。</p>
一只羊,一只命大的、无人看管的羊,出现在地平线上。</p>
天是墨水般的蓝,是夜最浓的时候。</p>
「那是什么?」</p>
「羊。」</p>
「怎么会有羊?」</p>
纪允小跑过去,羊踌躇着,看到柯屿的身影,停下脚步咩了一声。</p>
柯屿心里一紧,几乎就要出戏,幸而是远景,摄影机并没有捕捉到他脸上的迟滞游移。</p>
「是那个女的?」</p>
「谁知道。」</p>
「把它牵到坡后面去。」小彬四顾,「鬼子会不会强/奸羊?」</p>
阿宝嗤笑一声,「鬼子会把它大卸八块,连皮带肉吃个干净。」</p>
……肉。</p>
两人的心中俱闪过这个字眼。</p>
两人都本能地吞咽了一下。</p>
纪允解着绳索的动作迟钝了下来,散漫了下来。</p>
谁都没有看谁,在紧张的敌占区,两人不约而同显现出心不在焉的状态。</p>
阿宝忽然发难:「我宰了它!」</p>
羊受惊,从小彬手里挣逃,没几米,被两人先后追上。</p>
「鬼子三天两头扫荡一次,它活不长的!中国人的羊,就要喂中国人的肚子……」阿宝死死拽住绳子,将羊的脖子扯得仰起,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一根骨头都不要便宜日本人!」</p>
羊剧烈挣扎起来,小彬怔怔地看着,不久前被阿宝捅穿的掌心似乎又开始觉得痛了,他的手指发起抖来。</p>
「愣着干什么!按住它!」</p>
整个剧组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吞咽,又有多少人掐紧了拳。斯蒂芬一双苍老鹰目锐利无比,要将柯屿的每一丝演技收入眼底,他分神想到商陆,却见到他凝视着监视器,手不自觉握住了椅子扶手。</p>
「哦、哦。」小彬如梦初醒,但他手太疼了,明明是乡下小子,却显出束手无措的笨拙来。</p>
景别是中景,没有推特写,因为在此刻,过分真实的杀戮血腥没有必要全盘传递。</p>
「嘘,嘘——」阿宝从腰上摸下匕首,「嘘——不痛,不痛——我结果了你的畜生道,你去投个好胎,下辈子好好做个人,好好做个人——嘘……」</p>
他在起杀心时,总是惯常地「嘘——嘘」,似乎在安慰手下即将要死去的生命。</p>
刀举了起来,在空中滞了一秒。</p>
所有人的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p>
血溅到了空中,溅上了柯屿的脸。</p>
那和血浆不同,是滚烫的,溅到脸上时,还有温热的粘稠。</p>
他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羊四蹄朝上,还剩着一口气挣扎。</p>
纪允不敢看他,只死死按着羊,眼泪几乎就要砸下来。</p>
不能哭,不能让柯屿再演一次,不能让他再杀一次。</p>
又一刀捅下,血从眼前飙过,柯屿眨了下眼。</p>
手下的生物失去了生命体征,连抽搐都未再抽搐,便偃旗息鼓了。</p>
「吃肉。」阿宝喃喃地说,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振奋起来:「有肉吃了。」</p>
镜头转为近景,拍到他的刀尖划开柔软的肚皮。</p>
那一刀下去以后,只划了一毫米便顿住了,似乎是遭受了胸膛中什么阻力。</p>
「吃肉,吃肉,吃肉……」</p>
「……宝哥……」小彬恐惧地看着他,一屁股倒在地上。他的衣襟被血染红了。</p>
「吃肉!吃肉!吃!吃肉!」</p>
「哈,哈,哈」他的嘴里不住哈着气,发出像笑不笑的怪异声音,目不转睛,刀子上浮出血沫。</p>
情绪到此刻抵达了顶峰,柯屿抱着小羊温热的尸体,崩溃地恸哭了起来。</p>
刀尖戳在羊身上,徒留一一抹缠着染血绷带的刀柄。</p>
烟盒就在桌子上,商陆伸出手,目光停留在自己轻颤的指尖上。</p>
他拿了三次,才拿准了那盒烟。</p>
一声保险栓被拉开的声音,小彬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跌了两步才站起来:「宝哥?!」</p>
「小日本——我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p>
阿宝端着枪,用力大步向前,远景中,他被脚下草根绊了一角,两膝着地跪在了地上。</p>
这是预演中没有的意外。</p>
商陆豁然起身,却看到柯屿死死捏着枪口拄着枪托,艰难地爬了起来。</p>
他的脚步比刚才更凌乱,更仓皇了。</p>
黎明升了起来,暗淡的晨光,微蓝地停留在树尖上。</p>
哪里还有鬼子的身影呢?只有一抹染着血的白,像一件孝服披在了大地上。</p>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到这里就咔了。他们在等着导演的指令,没有这一声指令,摄影机不能停,表演亦不能停。可是所有人都停下来了,因为这是千百次预演过的戏,每个人都精准得像上了发条,发条到这儿就彻底松了。</p>
人们看过去时,看到监视器后的座位空空如也。</p>
商陆阔步冲向柯屿,斯蒂芬无奈地代为宣布了这条过。</p>
一声呕吐声响起,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借着一声,要把肺,把胃,把胆,把心都呕出来了。</p>
“柯屿,柯屿,柯屿,”商陆把他死死抱进怀里,死死地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埋在自己颈窝。他咬着牙,侧脸紧绷如石刻,一声一声冷静地说:“没事了,没事了……”</p>
柯屿攀着他的肩膀,手指几乎要掐进肌肉。</p>
纪允站在原地,心里的痛苦化为难以言喻的颤栗。</p>
他看到商陆哭了。</p>
他看到他不可一世、永远都在控场的老师,眼里砸下一行眼泪,但是,是那么地无声,神情是那么的死死秉持着冷硬。</p>
只有纪允看到了他的眼泪,看到他不住落向柯屿发间的吻。</p>
收工并没有透出什么欢欣鼓舞,一切都在沉默中有序进行。没有人去请示导演,也没有人去打扰他们,盛果儿拿着湿毛巾,站在原处迟迟未动。</p>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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