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孤信任的人不多，惊鹤你是不一样的。”或许是戚国国主也知道自己的问题会激怒她与梅梦的矛盾，再加上吃了败仗，局势对己方严重不利，连带着说话也多了几分过往温情，梅梦听到这话刚软下眉眼，她沉沉叹气道，“你此前……为何要抗旨？”</p>
梅梦刚软化的尖刺再度竖起。</p>
她望着眼前的国主，仿佛首次认识对方。</p>
国主口中的“抗旨”自然是指梅梦不在后方监国。此前没有提这事儿是因为崔止临阵走人，梅梦是唯一能代替他镇住场子的臣子。现在旧事重提，多少会让人心寒生惧！</p>
梅梦压下心头的疲倦，扯了扯嘴角。</p>
冷硬反问：“主上想听什么？”</p>
想听她主动跳出来将战事失利的罪责全部揽下来？牺牲她一个，让她成为其他人发泄怒火的箭靶子？以求稳固自身地位？梅梦苦笑道：“我竟不知自己还有杨妃之能。”</p>
尽管梅梦语调平缓，并无严厉腔调，但戚国国主与她相识多年，如何不知梅梦内心已经动怒？她开口缓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悲戚说道：“此地不是马嵬驿，你不是太真，孤也不是玄宗，更无护驾将士胁迫……惊鹤误解孤至此，如何不叫孤惶惶心伤？”</p>
梅梦对此不言不语。</p>
戚国国主能坐稳如今的位置，除了梅梦多番筹谋，自身也是有能力的，特别是口才和反应能力。她瞬息找好最佳说辞：“崔至善举荐公羊永业与罗元，罗元守粮仓失守在先，公羊永业突然翻脸在后，这中间有何隐情，你我皆不知。如今想来，甚是不安。”</p>
国主这番话让戚苍猛地打了个激灵，再不敢走神，瞥向国主的眼神都带着忌惮。</p>
他能不忌惮吗？</p>
当权者说鬼话的本事连他这样实力的人都忍不住胆寒。如果说鬼话有段位，戚国国主不是顶尖也是次一流！三言两语就能扭转不利局面，怕是郑乔见了她都要甘拜下风。</p>
公羊永业突然暴起是崔氏授意？</p>
罗元第一次守粮仓失守也是崔氏授意？</p>
前者还未查明真相，后者已经过去数月。但经过戚国国主的口，两件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糅杂到了一起，甚至连崔止临阵离开也有了逻辑严丝合缝的解释，实在是精妙！</p>
梅梦面上也有一闪而逝的诧异。</p>
国主仿佛没看到，兀自拉着梅梦的手：“倘若惊鹤还在国内监国，王都那边至少还有一个孤能信任的心腹，如今这般，倒是被动了。战败消息传回，怕是要发生哗变。”</p>
崔止的操作、钟离复的背刺、崔麋的立场，无一不将崔氏推到了悬崖边。崔氏有可能先发制人，要么趁着前线顾不到后方，紧急转移家资族人，要么撺掇守兵发生兵变。</p>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p>
她相当于老家被人偷了。</p>
前有劲敌虎视眈眈，后有叛徒磨刀霍霍。</p>
这局面，怎叫她安心得下来？</p>
梅梦神色动摇，沉默反握住国主的手，无声安抚她的情绪。空气中紧绷的炸药噗一声消弭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戚苍看着君臣二人，内心暗暗耸肩抖掉一地鸡皮疙瘩。</p>
二人算是“重归于好”了。</p>
一番简单商谈，梅梦揣着满腹心事退下。</p>
一扭头就看到戚便仿佛便秘多年的老脸，她无奈道：“你想笑就笑吧，我不气。”</p>
戚苍道：“老夫笑不出来。”</p>
梅梦刚要诧异戚苍这个乐子人也有几分体贴，戚苍那张嘴刻薄如旧：“老夫刚刚想起来一桩旧事，当年郑乔刚夺下庚国大权，踌躇满志，也想效仿那位孙大皇帝，劝学于老夫，老夫不耐烦那些文墨，于是当场就拒绝他了！”</p>
梅梦其实不想听郑乔如何，奈何戚苍这老东西双眼写满了“你快继续问老夫”的期待色彩，她只好强打起精神，顺着他意思问了。</p>
“你拒绝，他没生气？”</p>
“他自然生气，还说言灵乃是根本，不通文墨于武道也有障碍。老夫就说，老夫去庚国馆阁看过，发现这些言灵笔者都有毛病。当官的想给主君当怨妇，没当官的恨自己不是主君的怨妇！劝谏犯错主君的办法不是将刀架对方脖子上，而是撞柱以死威胁！”</p>
用某些话本的话来说——</p>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型的冷脸洗犊鼻裈。</p>
起初，戚苍也不懂话本为何会夹杂这种怪异的俚语，但一想到怨妇内心百结愁肠，行动上不带感情伺候家里老爷们儿吃穿住行，给对方管吃管住管睡，他就觉得太精妙！</p>
俚语不愧是俚语，精准！</p>
梅梦隐约知道戚苍在刻薄什么了。</p>
戚苍道：“老夫看那些深宅怨妇也是如此，一哭二闹三上吊，死给男人看。往往男人温柔小意哄骗两句，明知道‘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依旧傻乎乎信了。可老夫就是男人，老夫能不知男人什么场合愿意跟女人说好话哄着捧着？除了我那早死的婆娘，其他时候跟女人放低身段说好话，就是想睡她。”</p>
当然，绝大部分时候根本不需要他哄。</p>
女人反而会哄着他跟她睡。</p>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p>
戚苍幽幽道：“君臣也同理。她现在愿意跟你说软话，也是她现在要利用你……”</p>
梅梦抿唇：“我知。”</p>
她如何能不知戚国国主此次质问的本意？她知道，但依旧自欺欺人。戚苍是忍不了一点，他好奇：“你如怨妇般将苦楚咽进肚子，此举能让你获得精神上的云雨之欢？”</p>
戚苍这话问得相当粗鄙。</p>
梅梦刷一下黑脸。</p>
戚苍道：“你猜郑乔怎么回答？”</p>
梅梦心里不想问，但还是鬼使神差问了。</p>
戚苍罕见露出一点儿迟疑之色，一言难尽地道：“郑乔说，要不爽谁愿意前赴后继做？明面上怕得要死，行动上却又诚实。又是敢于直言，又是撞柱死谏，一想到哪天主君替自己翻案，发现真相懊悔莫及，想到青史之上有自己铮铮铁骨，死都不怕了，浑身上下都梆硬。臣子会从对君主的恐惧失望之中获得亢奋，那是跟多少女人共赴巫山都无法获得的体验。老夫当时就对他说，你这人还怪好的……”</p>
这让戚苍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直视郑乔跟那群文武的对抗，仿佛在看一场大型神交。</p>
世上怎会有如此淫乱之事？</p>
“你也在期待国主历经千帆之后，发现你才是那个对她最忠诚最贴心的臣子吗？”</p>
朝堂也是一个大型后宫啊。</p>
梅梦深呼吸，忍下要骂人的冲动。</p>
“我还没这么贱！”虽然过程是一样的，但出发点不同，梅惊鹤一生行为不过是为了践行自己的人生。只要是那个时间点出现的，就算不是戚国国主，也会是其他人……</p>
梅梦与对方是彼此合作更多。</p>
戚苍毫无诚意地哦了一声。</p>
他若有所思地提醒梅梦：“说起来，主上方才根本不过问老夫去留，确实仁慈。”</p>
戚苍在昨夜一战基本都在摸鱼，象征性打了一阵子，还未发挥全力呢，国主并未过问一句，反倒是尽心尽力的梅梦被过问了。戚苍这句“仁慈”的评价，听着甚是刺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