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做出一脸无辜样:“弱子知道这事啊……那你怎么前往霍城,还非要乘坐战车?”
士弱撇撇嘴:“我这不是不愿抢你赵氏的风头吗?你赵氏单骑走马的功夫,我士氏学不来。再说,让我这名大法官像个狼狈的旅人一样单骑走马,也有失君上的颜面。人们见了我那副模样,不免以为我晋国连年战争,连大法官的车马都配不起。如此一来,岂不让戎人小看我们。”
士弱刚说完,迎面过来一队戎人,那队戎人全副武装,一路挥着马鞭赶着浩浩荡荡的马群,一路放声高歌,旌旗招展,气焰很是嚣张。
士弱跳了起来,伸手从战车的弓袋里抽出了弓箭戒备。但他一转脸,发觉赵兵对迎面而来的戎人不以为然,他们一副散漫的态度,令大法官对自己的紧张过度很不好意思,他翻手把弓呈递给赵武,掩饰说:“我听说赵氏制作弓箭的本领不下于韩氏,你这名编录《百器谱》的大匠师帮我看看这副弓怎么样?”
赵武随意的看了一眼,顺嘴夸奖:“大法官这副弓,果然是国中第一。”
士弱撇了撇嘴:“得了,小武休来敷衍我——这弓能有你送给魏锜那副弓好吗?”
赵武尴尬的笑了一下。
士弱毕竟最关切的不是他的弓箭。他把弓插回弓袋,指着刚才经过的戎人问:“怎么大队戎人穿过了霍城,已经抵达赵城附近,你们赵城士兵居然毫不戒备,难道戎人现在放弃了掠夺习惯了吗?”
赵武冷冷一笑,他打量着那群戎人,一边与戎人的队伍挥手打招呼,一边回答士弱:“狗是改不了吃屎的,要想让戎人放弃掠夺的习惯,比填平沧海还难。可这队戎人已经不属于戎人部落了,他们是我赵氏的牧马部落,专门替我赵氏牧马,他们赶得马也是我赵氏的马——你没看见马身上烙的‘赵’字,还有他们的佩刀吗?”
士弱细细一看,惊讶的回答:“也是,他们身上的弯刀虽然形状特异,但刀柄是曲柄的,雕着鸟头,这是你家的铸剑工艺——武子,你什么时候把戎人都变成自己的牧奴了?”
赵武纠正说:“不是牧奴,是牧人。他们不是仆人,而他们放牧的马匹,我全按正常价格收购,所以我跟他们是公平交易的平等关系。”
士弱看着戎人赶着马群与他们擦肩而过,他担心的问:“公平交易?你让他们去赵城进行交易,这些戎人性格放肆,让他们进入赵城,你放心吗?”
旋即,士弱又笑了:“我忘了,你已经把市场全部迁出了城,安置在七个城下町中。”
赵武补充的说:“没错,等接收了霍城,我就更不用担心他们了。说实话,我还真巴望他们在赵城闹点事,这样我把峡口的霍城一封锁,发动骑兵去搜捕他们,事后,也就可以合理合法的没收他们的财产了。”
士弱点头附和:“没错,我晋国怕过谁?这样一群戎人想闹事,那不是找死嘛。”
其实,士弱刚才跟赵武的交谈中忽略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戎人都居住在霍城以北的太原盆地里,赵武还没有接收霍城,但已有戎人部落归附他,并开始在太原盆地替赵氏牧马——这说明赵城的势力早已经越过了霍城,抵达了戎人的地盘。
想收编戎人部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伙戎人轻车熟路的行走在通向赵城市场的大路边,同样说明赵武垂涎霍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早在国君还没将霍城分封给赵武的时候,他已经对霍城周边下手了。
这是一种越轨行为。
士弱是大法官,这样的僭越事情正归他管。
士弱不在意,因为霍城现在已经归赵武了,而此前霍城没有提出申述,此后,又怎能追究往事?
所以士弱对赵武的提前偷跑压根不在意。
霍城守军早已经接到国中的消息,霍城南门,城守霍达跪迎新领主,他恭敬向赵武奉上了霍城城门的钥匙,郑重起誓:“我,城守霍达发誓忠诚于主人——赵朔之子、赵城之主赵武。作为封臣,我绝不对违背主人,我将是您忠诚的助手,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将以我的职责和我本人来给予您以劝告和帮助,决不欺骗和反叛,以使您能够维持和实行国君所赋予您的权威……”
赵武按照规矩,赐给霍达一套衣服、一柄玉具剑、一柄铁钺,庄重的接受了霍达的臣服,并宣示:“我,赵盾之孙,赵朔之子,晋国现任新军佐、霍城的所有者赵武,承认你的臣属权,赐你玉具剑证明你拥有的权力,赐你铁钺认可你在领地内的司法权……”
赐给封臣宝剑是春秋时代的封建习俗,它的意思是:“剑及履及……裨冕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礼记乐记》)”——也就是说,佩剑在春秋时代是身份的象征,是认可对方封臣的地位。
赐给对方铁钺则语出《礼记王制》:“赐弓矢而后征,赐铁钺而后杀。”意味着承认对方拥有领地内的司法权,可以不通过上级领主,直接依据法律宣判与杀戮。
封臣礼中“赐以冠带衣裳……玉具剑”代表着分赐者拥有“最高所有权”,但这个权力不是无限的,作为霍城的领主,赵武还必须重申自己的三大义务:“我在此发誓,身为霍城之主,我将竭力保护霍城百姓的安全;尊重霍城百姓对财产的拥有;同时,我承认霍城附庸拥有陪审权,当他们触犯法律的时候,我绝不单独对他们进行审判。”
说到“附庸”的陪审权,当初三郤被刺杀的时候,长鱼矫就是利用陪审权,要求三郤当庭审问,而后借陪审的机会凑近三郤,完成了刺杀行动。
陪审权是封建附庸享有的权力,其后发展出申辩权、辩护权。而早期的陪审权其实就相当于辩护权,犯了罪的附庸可以要求证人出庭陪审,在关键时刻为自己作证。而且,在不犯罪的情况下,他们也有权参与审判,裁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而这些陪审员当中的首领则被称为“士师”。
……
一套礼仪走完后,霍达让开了道路,他领着城中武士重新跪在道路边,士弱将战车停在大路另一边,让赵武先走,赵武也不客气,他拥有这个权力——首先入城。
登上霍城的城墙,赵武巡视一通,摇着头说:“这城墙还不如我赵城的。”
士弱笑了:“小武拿什么不好比,拿你的赵城城墙来比?我听说国君已经抱怨几次了,说你赵城的城墙修的比国都还要雄厚。
这霍城也就是个小城,它的城墙虽然残破,但戎人两百年未曾攻破过,这城墙下埋葬的戎人尸骨数以十万计,你怎么能嫌它残破呢?”
霍达在一边陪笑着,一边解释:“我霍城盼人接管,盼了多年了啊。这里原是三郤领地,但三郤最后也不愿意要,他们将领地内的青壮迁移一空后,将领地归还国君,国君后来又将霍城转赐给三次,但每次接收人都不愿意要霍城。这里毕竟耕地少,又面临戎人不断的袭击掳掠,防御起来花费很大,收益却很小。
说起来,赵城能接管我们,是霍城百姓最高兴的。不说赵城紧挨着霍城,有军事支援上的方便,只是赵城这几年的发展,就让霍城百姓羡慕不断——赵城与霍城同样耕地少,但赵城能在山地发展养殖,种野果酿酒,养蜂,将没有收益的山林挖掘出宝藏来……赵城能这样发展起来,我霍城也有了希望。
不过,前一阵子齐策来交代,要求我们把耕地全让出来,这里今后建成一座大关隘,以收过路费养活自己,我们倒有点忐忑不安——这耕地都没有了,百姓的粮食怎么供给?”
赵武摆了摆手,回答:“霍城周围的耕地让出来,不是要分给赵城的百姓,赵城的人不会来占霍城的地,我是打算废除公田(‘农奴公社制下的公共田地’,也叫‘人民公社制下的公有田地’),将所有的田地用收田租的形式租售给百姓——我把这种新制度称之为租庸制。
然而,霍城公田虽然空出来了,当地百姓却对我赵氏没有任何功劳,所以我不好封赏下去……且等霍城百姓立下功来,我再把田地分封给他们。”
士弱看了看赵武,他嘴唇蠕动了一下,赵武马上醒悟,又补充:“当然,霍城的官吏以前也立下了守卫边疆的功劳,我先给武士与官吏封赏一些土地,回头你报个名册来,找齐策核实他们的守御之功——我打算先拿出两成的土地封赏霍城官吏,而其他的土地都留着,租给有能力耕作的人,再逐步论功行赏、分封。”
霍达大喜,连忙问:“主上,我听说你刚出征回来,不知道今年我们是否还有出征的机会——我霍城别的不多,就武士多。我们能够出三千武士参战,这数量,还是因为霍城至少需要五千武士留守。”
赵武立刻来了兴趣:“不错啊!霍城虽小,拥有的武士数量居然超过我赵城——真不错。谁再说霍城贫瘠,我跟他急!”
士弱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他哈哈笑着说:“霍城毕竟是军事重镇,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武士。现在这些武士有了你赵氏的武器与装备,战斗力提高一个等级是可以想象的。国君的意思是:霍城怎么都要留下一半兵力来守卫。
当然了,今后这就是你的领地,霍城如果被人攻破,责任在你小武,所以具体如何办,我就不说了。”
赵武眉头皱了一下:“一下子拿出八千人份的武器与铠甲,恐怕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先武装两千人……这样吧,新武装的两千人留着守城,我再调拨五百骑卒驻守霍城。而霍城出三千人作为辅兵,辅兵若有战功再转为正卒……”
霍达强辩说:“主上,你这是在裁剪军队吗?我们昔日可都是守卫边疆的正卒,让我们作为赵氏辅兵出战,这太侮辱人了吧?”
赵武双手一摊:“赵氏的家底并不厚,我拿不出太多的武器与铠甲……”
霍达紧跟着说:“附庸们可以自备武器与铠甲,缺少的额度可以从武库里借取……我听说主上要转任少司寇了,少司寇也有自己的武库。”
赵武还是摇头:“你忘了参战士兵还要自己负担六个月的粮草——霍城刚刚归到我名下,我还想好好开发霍城,所以不愿意使霍城过度劳累。”
霍达拱了拱手,恳切的继续说:“主上体谅我们,可霍城百姓看着霍城外空置的土地,怎能不起垂涎之心,请主上给霍城百姓一个立功机会,让他们上战场替自己搏取一份家业。”
赵武走下城墙,慢慢的回答:“战争,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