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偶然撞见,而非小铁匠提醒在先,此刻归无咎真的要瞠目结舌了。
黄希音不过一岁上下。虽然年龄相仿的孩童的确已经牙牙学语,但是他们所能清晰发声的不过“爹”“娘”“你”“我”一类,只言片字。想要组织表达语义如此清晰的语句,至少也当是三四周岁以后的事情了。
不用多想,黄希音竟尔是“天生夙慧,生而灵明”一类的人物。而在这长达年许的时间内,归无咎也看走了眼。
生而早慧,与修道资质之高下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并未可一概而论。据归无咎所知,越衡宗历史上三十余位真君大能,有诸如“生而能言、长而聪明”一类记载的异才怪胎,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其余绝大多数,包括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较常人聪慧早熟,但是成长轨迹、年齿之序,依旧和绝大多数人大同小异。
归无咎心中也曾经有过这么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黄希音是否有可能是异类天才——毕竟她在母胎之中孕育百年,应当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但是她出生的那日归无咎留心观望,却并未察觉有异。
这些念头在归无咎心中只是忽忽而过。
回到眼前,见黄希音玩闹正酣,归无咎宛若幽灵的身影突然化做实体,高声道“黄希音!”
黄希音闻声大惊,娇小的身躯一震摇晃,连忙转头。见到是归无咎神不知鬼不觉的立在身旁,小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沮丧,还带着两三分失措与迷茫。
只听“哎呦”一声叫。黄希音原本坐直的身姿忽然歪倒,脑袋磕在青石地面上,传来“啪嗒”一声闷响。
黄希音心中害怕,伸手乱摸,所幸只是擦破点皮,未有血迹。
归无咎弯下腰,和小家伙四目相对,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装的这么惟妙惟肖。好一个瞒天过海的本事,真是后生可畏。”
黄希音此刻惊魂方定,沮丧之意依旧挂在脸上,瘪着小嘴,有几分不耐,几分萎靡,恹恹地道“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如此老成之言,和她过往的形象,绝难联系到一起。
归无咎一边回忆从前的种种细节,一边摩挲着黄希音的小脑袋,问道“你是何时点醒慧心,开始装聋作哑的?如果我并未看错,在如意门山谷内,你出生不久,分明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娃娃。”
黄希音哼哼两声,分明有些不屑“刚刚出生的那日,是九分混沌,一点灵明。直至四十九日时间完全觉醒,具有天聪。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归无咎豁然省悟。
所谓“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纯属胡说八道。定是黄希音心境澄澈,出生以后不久的时间内,对于她自己醒转与混沌的两种状态有着异常清晰的“自知”。
如此一来,出生四十九日之后,她在两种状态间自由切换,也就易如反掌。
黄希音双手托着脸蛋,声音软糯酥麻,悠悠荡荡“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爬到她耳边,偷偷叫了一声‘娘亲’。”
“娘亲当时明明睡着了,却突然醒了过来。我还以为隐瞒不住了,还怕吓着他们。不过爹娘又哭又笑的商议了一阵,最后都认为是娘亲是把梦中的事情当真了。”
归无咎心底叹息一声。生有夙慧的确有一桩坏处,与父母幼年离别的识忆都留存下来,愈思愈深,难免伤怀。
归无咎缓声问道“这些时日想爹娘了么?”
迎接归无咎此问的却是久久的沉默。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黄希音两点星眸忽明忽暗,传递着流动不定的思绪。
半晌,黄希音才道“大道无情,聚散无常。仙凡永隔,只是早晚的事。其实……我也没有太过思念爹娘。只是,颠倒过来,想到他们一定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不免有些难过。”
归无咎“呵”地一声,道“‘大道无情’……这些词语是谁教给你的?”
黄希音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弃归无咎破坏了自己的忧伤情绪,悻悻道“自然是我生下来就明白的。”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黄采薇抱着黄希音不住地在归无咎眼前晃动。归无咎也一只把她当成一个周岁大小的娃娃,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这时和黄希音一番交谈,看她“少年老成”,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这才恍然发现,黄希音虽然看着不胖,但是身量骨架其实都要比同年龄的孩童高大不少。
归无咎长身而立,一把搂住黄希音腰身顺势抱起。掂量一番,果然觉得甚是沉重,几乎约有三十斤上下,已经相当于二周龄、虚三岁的孩童。
黄希音却不知。在这一念之间,自己在归无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嗷嗷待哺的小乳娃,升级成为“三岁毛孩”。
这时她只觉得归无咎抱得太紧了,两条腿不得舒展,连忙挣扎不已。
归无咎稍稍放松了几分力道,轻声问道“生而灵明,摆脱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呢?”
黄希音眉毛微皱,摇头一歪,没有回答。反而主动发问道“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归无咎笑道“那又如何?你知道的,除非你能从我这里偷跑出去,否则你就注定是我归无咎的徒弟。”
黄采薇捏紧拳头,不满道“谁说我要跑了。”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你自己情愿,这是再好不过了。”
黄采薇又追问道“你是多大年纪,开始修炼道术的?”
归无咎略一沉吟,答道“凡人自然都是十岁入道,经历淬凡四关的磨炼四五载。到了十四五岁上,正式修炼‘真气境’道术。我自然也不例外。”
黄希音歪着头,问道“你肯用心教我吗?”声音清脆中略有怯弱,分外找人怜爱。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你若是肯认真学,我自然会用心教。你的道途,包罗万有,旁采百家。我定会助你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来。”
黄希音闻言眼前一亮,挣扎着一扭身,伸出右手小指,细声细气的道“好。等我十岁之后就拜你为师。到时候你不许藏私,我一定认真修炼。怎么样?”
“你要是同意,就拉勾为誓,不许反悔。”
归无咎闻此天真无邪之言,心中甚是欢喜。
正要和她拉钩,但是目光扫过,却见黄希音一双明眸之中,暗含狡黠之意。归无咎心思一紧,暗暗省悟,眼前这小娃娃可不能以寻常的周岁幼儿视之。
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右手抚住黄希音后脑勺轻轻一捏,归无咎目光一亮。
再沿着肩骨,肋骨,盆骨,腿骨,一一捏了一遍,归无咎确定无疑,哈哈大笑。
原来,此时的黄希音,五气足,骨质实,经络通,血气盛。区区周岁,已经到了可堪修炼的年纪,全部下于寻常十岁之龄的修道种子。
若是一个不察拉了个勾,归无咎今日却要马失前蹄,栽在这一岁娃娃手里。
黄希音见自己一心想要掩饰的秘密败露,情绪失控,再也按捺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任由归无咎如何劝慰,也丝毫无效。
眼前之奇景,实在是难以索解。按理说这等为天地气运所钟的绝代道种,对于修道应当有一种近乎直觉的认同才是。不明白黄希音为何抗拒如此。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吗?
任由黄希音哭了一阵,归无咎心生一计,笑道“入道修行,虽然辛苦些,到底心有我主,命由我定。”
“你想,你明明生有慧心,却偏要伪装成寻常婴孩的模样。其中得失真的很划算么?”
“心中所想,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张口去要,却只能咿咿呀呀,曲相暗示,旁人也未必明白你的用意。照我说,揭开这层秘密,沟通便捷,实则是福而非祸。”
“你说是也不是?”
黄希音闻言,回忆前事,平日里她心中很多诉求,只是碍于装聋作哑,却无法表达。虽未松口,哭声却渐渐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