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四大宗师之中,范闲从来没有见过苦荷,只是从海棠的身上,从北齐事后地布置中,从肖恩的回忆中,知晓这位北齐国师的厉害。对于四顾剑,则是亲身体验过对方惊天的剑意,清楚知晓对方地战线。对于皇帝陛下,范闲则是从骨子里知晓对方的无比强大。</p>
唯有叶流云,范闲少年时便见过对方,在江南也见过对方,那一剑倾人楼的惊艳,令他第一次对于大宗师的境界,有了一个完整的认识。</p>
而且叶流云和其他三位大宗师也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似一朵闲云,终其一生都在大陆上飘流着,暂寓,再离,就像是没有线牵着的光点,潇洒无比。</p>
正因为这点,范闲以往对于叶流云最为欣赏,最为敬佩,然而先是君山会,后是大东山,范闲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人。</p>
若有,也只能是五竹叔,而不是此时小船之上地这位大宗师。</p>
范闲知道叶流云此时开口是为什么,他沉默片刻后,没有请教任何武学上的疑问,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您为何而来?”</p>
雨中的叶流云微微仰脸,整张古奇的面容从笠帽下显现了出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在这样珍贵的机会里,问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p>
只是沉默了片刻,叶流云说道:“我为送别而来。”</p>
“为什么要走?”范闲再问。</p>
“因为我喜欢。”叶流云微笑应道。</p>
“那当初为什么要出手。”范闲最后问道。</p>
“因为……我是一个庆人。”叶流云认真回答道。</p>
范闲思考许久这个问题,庆人,自己也是庆人,在这个世界上,归属就真的能决定一切行为的动机,甚至连大宗师也不例外。</p>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没有什么别地问题了。只是好奇,您将来还会回来吗?”</p>
“谁能知道将来地事呢?”</p>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以叶流云和费介先生的境界,虽说是遥远神秘地西洋大陆,只怕也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们,伤害他们地力量。</p>
范闲没有问题要问,叶流云却似乎还有什么话说,他望着范闲。温和笑着说道:“自大魏以后,天下纷乱,征战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助你父扫除了最后的障碍,以后的事情,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p>
是的,叶流云以宗师之尊。隐忍二十年,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计划,一举扫除了庆国内部所有的隐患,清除了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苦荷以及四顾剑。</p>
叶流云再留在这片大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才会在离开之前,再来看一眼,然后对范闲说这句话。</p>
在这位大宗师看来。范闲毫无疑问是将来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强者,不仅仅是武道修为,还包括他地机心能力以及平日里对平凡百姓所投注的关注,所以叶流云才会寄语于他。</p>
然而叶流云并不知道范闲的心,大宗师要看穿一个人的心,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p>
说完这句话后,叶流云便不再与范闲说话,只是依旧站在船首。看着那边的山头,和那个遥远山头上将死的人,或许是友人。</p>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然后走回岸上,与费介先生低声说了起来,马上便要告别,他与老师有很多话想说,哪怕只是一些芝麻烂谷子的童年回忆。再要回忆地机会已经不多了。</p>
范闲从怀中取出苦荷留给自己的小册子。递给了费介先生,说道:“苦荷留下来的东西。应该和法术有关,您在西洋那边找人问问,直接把音读出来,应该那些人能够听懂,大概是和意大利,罗马什么有关的地方。”</p>
看见他郑重其事,加上又说是苦荷留下来的遗物,费介先生皱了皱眉头,接了过来,放进怀中,沙声说道:“放心,没有人能从我地手里把这东西抢走。”</p>
范闲眼尖,早就看出了先生在这本小册子上做了什么手脚,笑道:“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话。”</p>
“既然是苦荷留给你的东西,想来一定有些用处,为什么不自己留着?”</p>
“我昨天夜里就背下来了。”范闲指着自己的脑袋,笑着提醒老师,自己打幼年起便拥有地怪异的记忆力。</p>
费介笑了起来,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这个小怪物时的每日每夜。</p>
东海之畔的风雨渐渐小了起来,范闲与费介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不再闲叙,回头望向在海畔随波浪温柔起伏的那只小舟,看着舟首的叶流云。</p>
叶流云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温和,愈来愈解脱,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大有洒然之意。</p>
一个浪打来,小舟微震,叶流云借势低身,向着东夷城方向某处小山,某处草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p>
范闲心头一沉,知道那个人去了。</p>
费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说道:“我要走了。”</p>
草庐里那只长腿蚊子,终于煎熬不过时光的折磨,眼看着天气便要大热,正是生命最喜悦地时节,它却在墙角再也站不住,绝望地盯着那床厚厚的被子,以及被中空无一人的空间,颓然从墙上摔落下来,掉落地面,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风一吹,不知去了何处。</p>
草庐之后的小山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已经躺倒在徒弟们的怀中,再也没有任何生息。</p>
海畔的小舟缓缓离开,向着水雾里地那艘大船驶去,范闲站在沙滩上深深鞠躬,以为送别。</p>
直到最后,叶流云依然没有弃舟登岸,或许这位大宗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界限,他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这一片充满了杀戮与无奈地土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这片土地,是不是还愿意再离开。</p>
这便是抛得、弃得的洒脱与决心。</p>
范闲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雨里地小舟,心里想着,这便是所谓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是有人走得了,有更多的人却是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往自由的江海里去?<!-11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