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担保可不可以?”鞠礼道:“如果由各州县衙门推荐佣工给你,你敢用么?”
老板心中有些迟疑,对这客人的身份也大约猜到了几分。而且如果没有猜错,多半还是陛下的嫡系人马,最喜欢穿着便服考察民情。
虽然这些新政下的官员都很好说话,也肯办实事,但这事的确有些麻烦。姑且不说官府如何甄别佣工是否靠得住,若是真有贼人混迹其中,到时候有个变故,官府真的肯赔么?
“官爷,”老板躬身行礼,“真要是佣工有些变故,官府也管不上吧?”
鞠礼的关注点在“可靠”上,闻言便知道自己与这老板果然有偏差。久经商场的人本质上是多疑的,他们更关注风险的可控性。
鞠礼咬了咬牙,道:“管!”
那两个书吏都听得痴了:这怎么管?
姑且不说甄别佣工时会否有纰漏,让歹人混进来,就算甄别时没有问题,保不齐日后有了歹心。
“不过我还没想到怎么管。”鞠礼大大方方道:“店家,你坐,细细说说,假如不幸雇了贼人,会有何等损失。”
店家见状也不怕了,从担心手脚不干净偷了店里东西,一路说到联合歹人见财起意,坏了自家性命,全都说了出来。他身后那个身形粗壮的侄子听得不以为然,嘟囔一声:“天下哪有这么多歹人。如今圣天子在位,大家都想着过太平日子,往上走,您倒好,天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老板也不理他,只是对鞠礼道:“别说世道如何,这些事古来如此,我这馆驿本就在城外,没有高墙壁垒,更得提起十二分小心才是道理。官爷,您说呢?”
鞠礼点了点头,道:“你这说的有道理。这事且容我回去想想,定然不能让你们无人可用。咱们山东基础好,定然要比其他地方做的好一些。”
店家也十分高兴,道:“若是真得老爷恩惠,解了小店之困,那可是极好的。”
“不客气。”鞠礼挥了挥手:“会钞吧。”
“这餐算是小店孝敬的。”店家连忙道。
鞠礼懒得多说,掏出碎银拍在桌上,他可不想因为一餐饭丢了仕途前程。人们都说陛下起价最先追随的那批官员,吏治最好,官员廉洁,几乎令人叹为观止……说这些话的人肯定没去过辽东,那里被流放的贪官污吏可是不少。
而且最为头痛的就是都察院钓鱼执法,真的是惨无人道。有些官员只是碍于情面收了礼物,一时疏忽没有报备,直接就来个“人赃俱获”。好几封血书递上去之后,总算开始严查行贿罪,就这也没有削弱都察院的“办案热情”。
真是一群疯狗!
鞠礼想到自己仕途坦荡,全凭小心,不由觉得憋屈。虽然官威犹在,但成天被吏部压着查考成,又被都察院当贼一样盯着,真不如当个富家翁好。可惜在陛下治下,高官显宦要想成为富家翁,实在有些危险。
——如果自己下海经商呢?
鞠礼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当下之际,首先要解决山东的用工荒,而这用工荒并非没人干,而是没有可靠的人能干。
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
鞠礼终于将这个问题写成了文稿,发在《山东时报》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鼓励地方乡绅及有恒产者组建劳服公司,聚拢乡人,提供服务。但这种号召只是空的,在这个无利不早起的社会,哪有多少乡绅会因此而转向商业?
——唐宋时候是如何解决的?是了,那时候有良籍、贱籍,良家子总是值得信任的。我大明的户籍不分良贱,该如何是好?
鞠礼真是为此愁白了头发。
……
“这种事情也需要费这般心力?还登报求教?”当初只是个奴仆,如今已经混成了封疆大吏的黄三坐在桌前一勺勺吃着蜂蜜奶酪,不屑地将《山东时报》放在一旁。
方文轩是方家后人,随着徐梁征战天下,后来转为文职,如今已经成为浙江布政,对亲王南幸不来浙江是既有不甘,又满身轻松。虽然没有政绩可刷,但好歹接驾省份的压力。
“不过这个问题我们浙江也有,该如何解决呢?”方文轩对黄三已经十分看重了,只等黄三任满就提请吏部委派其为浙江参政。
“解决问题,无非疏、堵。”黄三道:“疏不通的时候,先堵住不就行了?”
“堵?”
“增加警力呀。”黄三若无其事道。
浙江与山东不同。这里是传统的工商业发达地区,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就生长在这里。此地的富户已经改变了传统习惯,除了保留一定量的田庄自用之外,将大笔的白银投入到海贸、烟田、桑园、机房,以及老商号的商票之中――类似后世的股票。
其中机房是劳动密集型工坊,少的有十几张机,多的数百张机,光靠门下佃农和贫困的宗亲就不够应付了。为了避免佣工窃取自己的财物,强势的老爷们难免想出种种极端的法子,未必解决了多少问题,但的确导致劳资双方的对抗性增大。
黄三所谓的疏、堵,其中疏指的是疏导,比如甄别良善歹恶,劝导用人的商家。这也是山东那边努力的方向,源自历代都承认的“堵不如疏”。然而黄三不是个读书人,他已经品尝到了铁和血带来的高效率,而正是这种高效率让他平步青云。
与其下那么大力气疏导,不如直接加强警力,对宵小之辈加以威慑。
之前警察体系建立的基础是三班衙役和所雇佣的白役、做公的。这些人已经处于社会灰色地带,本身就是站在官府中的流氓。如今黄三提出了增强警力计划,简而言之便是涵盖每个街坊、每个村落。
这样宏伟的目标自然需要人来执行,什么人才会去从事这种被人又恨又怕的工作?
方文轩自知自己的行政能力并不足以主导这场大变革,费了不少力气,加上黄三自己的配合,终于将黄三调入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出任参政,分巡杭州府九县,主持警察体系扩建。
黄三颇有些大展拳脚的感觉,再也不用在酸文之中浪费生命了。他首先以方家子弟组建起一支督察队,专门监管警察。其次将三班衙役为主体的警察局分成了三个警种:以站班皂隶为主的法警,以捕班快手为主的刑警。还有以壮班民壮为主的民警。
法警非但要保护衙门,壮主官的声威,还要借给行大理寺、监察御史、税使等衙门使用。所以这些人各个身材魁梧,脑袋笨些没关系,但必须听话。
刑警负责处理地方刑事案件,与他们原本的工作并无两样。许多老快手都是世代相传,别有一套办案诀窍。不需要外行指点。黄三在这方面只是加强了考成方面的要求,将追杖――未能如期破案,快手是要挨板子的,改成了扣罚奖金。
民警的工作变动则较大。原本看守仓库、监狱等工作分给了法警。同时他们要承担户口登记、人口查访、街道巡逻等任务。这也是此番扩大警力之中最为主要的部门,许多蒙学毕业的小户人家孩子,以及年老不堪重用的老人都被纳入了民警系统。
这些缺乏战斗力的新警察换上了统一的皂衣。头戴尖帽,腰佩长刀,走出去也足以壮朝廷声威,震慑宵小了。
警察数量增加之后,民众普遍有了安全感。杭州本就是自宋朝以来的繁华之地,如今更是展现出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景象。
方文轩终于做出了第二个足以上达天听的政绩。一时心情大好,只等着浙江警察学堂开学,系统培养警察部队,彻底将浙江治理成江南三省的首善之区。
只要明年的茶税能够跟上,升迁的问题就不大了。
这回都察院、国税总署可是下了大本钱在浙江的茶园上,又是找老农评估,又是昼夜派人监视,就是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偷税漏税。不过好在这些事虽然发生在浙江。但与浙江布政使司却没什么关系,自己只需要配合就行了。
方文轩志得意满回到家中,看着如花美眷款款相迎,更是心头灿烂,颇感不负此生。
“夫君。”妻子吴氏福了福身,边为方文轩更衣,边说道:“老夫人唤您过去呢。”
方文轩换了燕居的服饰。不以为然道:“母亲怎地想到唤我了?”
“貌似是小叔犯了事。”吴氏低声道:“如今是取保候审,才回来哭求的。”
方文轩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弟弟素来无状,但天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母亲大人就是喜欢小儿子。平素一贯宠溺,这回果然惹出事来了!
“我这就过去。”方文轩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