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至十二月，他们携带差事辗转了大半个天下，跨过广西的大山，湖广的湖泊，河南的平原，山西的冻道，渡过湘江，长江，以及无数条不知名的河流，由南至北，北上穿行四千余里。</p>
期间，他们见过信阳城里决绝的身影，见过文瀛湖畔漫天的箭雨，见过大同城烽火燃起的战旗，见过京城里繁花似锦的夜色，见过了数千年而来的大好山河.......</p>
夜幕正在垂下，风雪迎面而来。</p>
如今，他们将南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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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克萨哈犹如疯魔般笑了起来。</p>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那些心里话吗？不是因为我想到要杀了你——</p>
而是...我说过我自许为胜者，有过心惊胆战，有过夹缝求生，有过左右逢源，更有过那般大的功绩，但！老子绝不能容忍自己这般...无能...思来想去，动来动去，却都是一场空........”</p>
“我也说过，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我在松了那一口气时，就涌出了一股怒意，可一切又都是归于自己，我就是捉不到他们啊....哈！天知道老子会被逼成这种人...天知道........”</p>
“噗！噗！噗！”</p>
他一刀一刀的捅着身前的士子，刀刃填满了其血肉的瞬间，鲜血被逼溅在脸上，滚烫炽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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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p>
索尼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方巍峨的皇城。</p>
他其实很少来这一方殿宇，甚至都很少进皇极殿之后的宫闱，因为在他眼中，这里始终带着明廷的影子，这并不是隔阂与嫌弃，而是每当他看到这些人间极近尊容华贵的东西时，总会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p>
真要比起来，他其实更喜欢在外城昭陵的那间小屋，里面有书，有笔，有少年时打猎的弓箭与佩刀，闲暇时，还能搬出椅子坐在屋外，眺望北方广阔无垠的平原，心里想着这是他的功业，也是他毕生耗尽心血所要得到的东西。</p>
他今年四十七岁，活了大半辈子，在这世间所需求也就是这几样东西了。</p>
而相反过来，他讨厌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包括这座占了京城大半部分的皇宫，几千几万人像是木偶般把它托起来，一层一层的台阶不断被拔高，直至到最高的那把龙椅上。</p>
孤身从午门走出来，看不到天.......</p>
北城深宅大院中。</p>
陈名夏写下了一幅好字，挂在书房中等着晾干，然后坐回主位上，看着面前客座，自己的儿子曾在哪里坐着。</p>
这是顺治五年，也是他自明朝覆亡后重回京城的第三年，在这冬季的某一天，他从未想过有些感觉已如利剑一般朝心口刺过来........</p>
南城摄政王府。</p>
东莪从炽热的火光中抬起头脸，看着手中那份帛书愣愣出神，窗外，严寒愈重，树枝上已是光秃秃一片，玉璧上映照着雪白。</p>
罢了，其实有时候在闺中总想想一些人，一年四季这么快，春夏轮替的，又是该是新的一年了.........</p>
东城庭院。</p>
宁完我一把将酒壶丢去了雪地里，头靠在柱子上，身后案上的奏疏与纸张依旧纷飞着。</p>
半醉半醒间，他摆动着逐渐麻木的身体，走了几步便仰倒在雪中，天上夜幕愈发黑暗，无尽的大雪正从那里落下........</p>
西城末端府邸。</p>
穿着冬装的蒙古女子牵上自己的几个孩子走了进去，这里依然挂着白布，大堂上范五郎的棺椁正摆在那。</p>
“范文程.......”</p>
她看着这些，泪水终模糊了眼眶，大呼着丈夫的名字，可只走了几步，见丈夫正坐在大堂上，头低垂着........</p>
豫亲王府养心阁。</p>
多铎恍惚看向了那片冻结的莲池，他知道已经下了很多日的雪了，但眼前依旧是血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p>
他想要抬手，可身体已上不断传来了疼痛，最终颓然的又放了下去........</p>
而京城外南海子那片树林中，终有一声叹息传来。</p>
苏克萨哈终于丢掉了弯刀，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p>
眼前依旧是令人心神荡漾的场景。</p>
“真的...你要怪就只能怪这个世道，谁都想好好活着...谁也不想这么了事...如果有机会，我不愿再待在这里了，可终如你一样，逃不出去.........”</p>
只此一刹那，溃败与萎靡袭来，他感觉精气神与身体的全部都在消散。</p>
不能再看了，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p>
他抬头仰望着天际，只见京城上天云舒展，滚动，向着南面飘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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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场景都向着最高的那座皇城汇集而来。</p>
福临踏出了乾清宫，俯视着这片巨大的，辉煌的城池，这是属于他的一切，从入关以来，每次看到这些都让他感到壮美与巍峨，所有人为此都在告诉他，要一统河山，要成为万世之君，他的念头也在愈发坚定，愈发狠厉........</p>
可他从中依旧是有些道不明的感觉，这本该是他的？还是一直是属于某些人的？</p>
小皇帝伸出手来，似要抓住这一切，往事迷乱，前路白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终会跨过这一切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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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场景也都于石景山下被远远甩去。</p>
一匹骏马载着两人冲出了夜色。</p>
穿着道袍的少年扯着缰绳，奔向了一条南面山村的小径。</p>
手中只有微光泛起，前行的路途皆是黑暗，但祁京的眼睛已将这些略过了，转而看向更南面的天幕，许多更深处的东西正从那里涌出来，是一双双与他对望的眼睛........</p>
他看到了湘江上那名水匪求饶的眼睛，他噗通一下跳进了水里，然后死在了里面。</p>
他看到了驿站里暗子落寞的眼睛，他把地图递过来，然后转身死在了火雨里。</p>
他看到了信阳城邱志仁决绝的眼睛，他站在牢房里，像是要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p>
他看到了官道上温庭坚惊愕的眼睛，他倒在大火里，口中最后一个君字还未说出。</p>
他看到了大同城陆建章颓然的眼睛，他站在凭栏处，告诉自己一起扫平天下，多好。</p>
他看到了文瀛湖李效愤怒的眼睛，他身上插满箭矢，告诉他们自己不怕死。</p>
他看到了西苑范文程释然的眼睛，他闭上眼，告诉自己改变不了大局。</p>
还有更多，北上四千里以来有人从他身侧走过，有人死在他手里，有人还活着，他们的眼神都从天幕上降了下来。</p>
没有星斗满天，没有璀璨星河，但腐朽飘渺的大地上，总有人的目光在不断垂首，回望。</p>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大云低垂，风雪夜归人。</p>
这是游子的归乡之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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