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进了初冬，江南的烟雨也还是能带起雾气，钱塘清晨的巷子里，起得极早的向二从巷子里的水井打了两桶水倒进水缸，又接过自家媳妇蒸好的馒头咬了两口，看了一眼还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大女儿和儿子，这才和妻子一起走出了家门。</p>

晨雾微寒，向二打了两个寒颤，他朝着巷子里同样走出来的几个人打了招呼，有男有女，俱都是要去上工的工友，一行人轻声谈论着昨天工厂里的那些趣事，而将视角拔高，整座城池无数的角落里都是这样的场景，鲜活的生气让日渐繁华的城池在一夜的安眠后，渐渐开始复苏起来。</p>

像一群一群的蚂蚁，在小巷街道不断地汇合，然后涌向那条溪水边连绵的木制厂房。</p>

得益于海运贸易越来越繁盛的原因，钱塘俨然已经取代临安成了两浙最繁华的城池，无数的人都在说这里处处埋着金子，一个穷困潦倒的农夫也有可能在这个地方飞黄腾达，厂房需要管事需要伙计，商路需要小贩需要护卫，无数的船载着梦想起航驶向四方，每一天人们议论的词都在改变，就算偶尔在街道上看见些外邦人，也渐渐地不会再感到惊讶。</p>

时代真的慢慢变了，而向二对此毫无疑问有着很深的感触。</p>

这个皮肤有些黝黑、身材高大的汉子并不是钱塘人，在半年之前，他还在乡下种田，日子虽然贫苦，但也还能勉强过下去，只是和祖辈们的有些区别而已。</p>

地里已经不再种粮食，全是棉麻农桑，家家户户都在养蚕，因为钱塘里的商贾来收的价格越来越高，对比起种粮食，一年下来可以多挣不少，至于吃的粮，那就只能去镇上买了。</p>

按道理来说，挣的钱多了，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才对，但粮食的价格也越来越贵，这时候倒有人想种粮食卖钱了，可地里已经改种了桑麻，又忙活了一年，向二才发现其实比起前些年家里也没多余下多少钱，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农夫，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p>

听镇上的员外说，这是蚕在吃人。</p>

向二当然不明白这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他只是在想蚕怎么可能吃人呢？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当然不知道江南地区养蚕缫丝的古老传统，已经随着工厂化生产的兴起，让他这种小农户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竞争压力。</p>

所有人都在养蚕，桑叶供应越来越紧张，棉麻带来的高收入总会在其他地方支出，越来越多的商人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开始采取极端手段，甚至为了争夺有限的桑叶资源，连蚕农之间也会发生激烈的冲突，那些有钱人开始比原来更变本加厉地兼并土地，越来越多的农户只能去他们手底下帮忙养蚕来寻一条活路，向二又撑了半年，然后在自己的小女儿饿死了之后，卖了那两块仅剩的农田。</p>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的家人活下去的办法，然后某一天听见有个行脚商人在街头说话。</p>

去钱塘吧！钱塘缺人得很，那地方满地都是金子，只要有一技之长，总少不了一条活路！</p>

向二决定离开这片祖辈一直生活的土地了。</p>

在这个年代，想要远行需要很大的勇气，山高路远，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向二变卖了家里还剩下的东西，带着自己怀了孕的妻子和大女儿，沿着那条土路走上了官道，然后和见到的越来越多的想要去钱塘的人们汇集成朝圣的人群，走到了那座盘踞在海边，越来越大的城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