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福建路泉州港。</p>
到了这个时节，便于南下出海的东北季风即将结束，人声鼎沸港口也迎来了一年内最后的几天忙碌。</p>
上旬过罢，便会迎来短暂封港，来年开春西南风起之后，才会迎来南洋回返船只以及商船北上高丽、东瀛。</p>
本地海商杨弼站在码头，远眺自家即将出发的三条大船，此时正在装船的并非瓷器、丝绸、茶等以往常见的商品，反而多是粮食、耕牛、驽马等附加值不高的东西。</p>
“父亲，昨日那几位客人又来了。”</p>
正思量间，此次跟船出海的长子杨健走到跟前，小声禀道。</p>
杨弼转头看去，只见百余步外，十余人正翘首以盼最前方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脸上虽有细纹，却保养的极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p>
跟在他身旁那位，年仅六旬，胡须虽白，但修剪的很是整齐，一举一动都有几分不怒自威之感，不像寻常管家。</p>
两人身后七八名随从，虽刻意穿了布衣，但神色警惕、身形孔武，也比平常家丁护院精悍的多。</p>
见父亲不语，杨健又道：“方才那管事已将船资涨到了每人十两金，他们一行共十六人.便是足金一百六十两了.”</p>
杨弼自是听出儿子明显意动，想要捎上这几人出海大船出海，捎带几名客商，挣些外快，此事并不罕见。</p>
可这回，杨弼眉头一皱低斥道：“他们一未携货、二没出海符牌，且随从中又不缺练家子，谁知他们是官是匪？若为此蝇头小利载了不该载之人，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p>
见父亲不悦，杨健再不敢吭声，一礼后转身去往那几名豪客身边，却听父亲又唤住了他，低声嘱咐道：“说话客气些，莫凭白得罪人.”</p>
“是。”</p>
杨健应了一声，走了过去。</p>
杨弼远远望过去，对方闻听杨健婉言拒绝了他们的乘船要求，隐约可见脸上的失望、焦急神色。</p>
身后随从却像是发了火，呵斥了杨健几句杨弼刚开始还担心儿子压不住火气，和对方冲突，却见杨健躬身拱手，连连赔不是。</p>
对方见状，也无可奈何，在那名看起来不像管家的管家劝说下，暂时返回城内。</p>
杨弼这才放下心来他半辈子跑海，眼光和嗅觉堪称毒辣，一眼便看出对方不是泛泛之辈。</p>
如今旧朝刚去、新朝方立，整个江南风声鹤唳，各等势力纷纷沉渣泛起，杨弼作为地头蛇虽不怕有人闹事，但终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巳时中，待在码头的杨弼忽见后方来了一队身穿蓝色公服的公人泉州新附，公人的公服尚未来及更换，依旧为黑色皂衣。</p>
整个泉州左近，只有市舶司税警总队的官差以海水蓝为公服颜色。</p>
对方是杨弼这些海商的直管部门，杨弼当即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迎了上去。</p>
距离还有几十余步时，杨弼已看清，打头那人是税警总队队长张宝，两名副手郭林、史六郎皆在，和杨弼打交道最多的支队队长王保才走在前方为三名上司引路。</p>
哎哟，大佬们集体出动了啊！</p>
杨弼不由加快了脚步，可他尚未近前，另一名海商家族的话事人段炳却急匆匆从杨弼身旁超过，后发先至。</p>
一见面，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直道：“段炳见过张大人！”</p>
满脸络腮胡的张宝哈哈一笑，道：“起来起来，本朝不兴跪.连陛下当前，都不让人跪，你跪洒家，以后洒家被人参跋扈怎办？”</p>
那段炳从地上爬起，却抹了抹眼角，“段某跪的不是张大人这身官衣，跪的是张大人仗义为人！”</p>
已走到近前的杨弼，并未插话，反而笑呵呵的看向段炳.后者的事，他有耳闻。</p>
八月时，段炳两艘满载瓷、丝的商船在琼州岛西南的浮水洲左近被劫掠，其随船的儿子和百余船工被掠为人质。</p>
那浮水洲岛原为东南渔民传统避风之所，但大周南迁势弱后，此岛被交趾窃据。</p>
船只被劫掠，便是那岛上的交趾驻军所为。</p>
当时，段炳惊闻消息后，连忙派了家中管事带了厚礼和重金前往浮水洲.船上货物是别想了，但商船和儿子、众船工却得赎回来啊。</p>
不想，那交趾驻军狮子大张口，报了两百万两的赎金.杨弼、段炳等人，以前皆是不起眼的小海商，前些年，泉州豪商蒲家不知发哪门子疯，竟配合周军北侵淮北。</p>
事后，周军大败，那蒲家自然没好果子吃，连同牵联此事的另外三家顶级海商家族被眼前这张队长连根拔起。</p>
当年，蒲家众人被押至城外排队枪毙的场景，便是张队长的成名作，杨弼至今对那一幕记忆犹新。</p>
所谓一鲸落万物生，蒲家等顶级海商灰飞烟灭后，杨、段、朱等等原本在当地名声不显的二流海商才有机会崛起。</p>
那时他们缺乏适合远洋的大船，张宝在收缴了蒲家的海船后，成立南洋招商局，以船作股，分别和杨、段等新贵成立合资商行。</p>
才有了他们几家如今蓬勃气象。</p>
说回那段炳，当初他只觉浮水洲勒索一事，关乎两国大楚新立，怎也不会为他一个商人和交趾交恶。</p>
为了凑齐赎金，腆下面皮，向各位同行求助借款。</p>
但大家都是新贵，新贵便意味着正处在快速扩张中，手中真正可随时开支的银钱并不多，一时半会还真凑不出那么多。</p>
随后，此事不知怎就传进了张宝耳中，当时张宝直接找上段炳，骂道：“有事为何不说？”</p>
“事关两国，段某不敢为一家之事，坏两国邦谊.”</p>
“迂腐！”</p>
骂了段炳一通，张宝就此消失了一个月。</p>
直到九月间，张宝才重新出现在泉州不但带回了段家的船和儿子、船工，甚至连船上的货物都没少.</p>
段家的儿子回家后，消息才逐渐传去张宝率船南下后，根本没去浮水洲，而是直接去了交趾东海岸，逆红河而上，炮击交趾帝京升龙城。</p>
陛下也命人送去了国书，严斥交趾国王一文一兵同时向交趾施加压力，才有了对方国王亲自下令浮水洲驻军赶紧释放段家船队的结果。</p>
至此，一度面临破家危险的段家危机，迎刃而解。</p>
要知道，当时周军余孽尚未彻底清除完、临安城内仍处在波诡云谲的氛围中，陛下在那般环境下依然有精力要处置这等小事，不可谓不重视啦！</p>
这也是这帮海商首次对国家力量的感受。</p>
说话间，守在码头各大海商话事人纷纷聚拢到了张宝身前，海商朱家的管事一番恭维后，试探道：“张大人，陛下鼓励我等出海行商，但去往天竺，必经三佛齐那三佛齐不通礼数，不但常对海商苛以重税，且官匪难辨，动辄私劫.此地若不通，航路不畅啊。”</p>
“此事尔等放心.”</p>
张宝说话间，抬手遥指停靠在海面上、装满了粮食牛马的商船，道：“此次朝廷租用尔等海船往吕宋运送粮食牲畜，就是为了南洋督抚陈公所率军民.不出五年，朝廷必为大家打通西去航路，无论对方是官是匪，但有阻我大楚商船者，皆为我大楚之敌！”</p>
“好！”</p>
“陛下万岁，张大人威武！”</p>
他们常年跑海，自然明白远洋航路的价值.仅从泉州出发，将瓷丝茶等物贩运至三佛齐便可获利百倍，若返去更西之地，那得挣多少？</p>
陛下曾在一篇访谈中说过，极西的欧罗巴，将我朝瓷丝视作天神用物，与黄金等价，可谓人傻钱多。</p>
若有国家力量背书，为他们打通航路.那便是打通了宝藏之门。</p>
税警总队虽说对偷漏税之人惩罚极其严厉，但人家收了钱是真的办事啊！</p>
却见张宝抬手缓缓下压，让情绪激动的众海商安静，随后才笑着道：“陛下早就有言在先，大伙的眼睛不要只盯着农人那几亩糊口薄田！想挣钱，可放眼世界，能经营五洋、货走四洲，能从异族手中挣来钱，才是不与民争利的商人表率！大伙只要遵纪守法，便是富可敌国，陛下也不会让旁人打尔等主意”</p>
“谢陛下看顾”</p>
众人忙肃容朝南，拱手作揖。</p>
张大人的话，还是很有可信度的毕竟他的来历不难打听，陛下年少时便和张大人交好，据小道传闻，陛下头回去妓馆，就是张大人带去的。</p>
如此说来，张大人还是陛下的引道人哩。</p>
“对了，你们莫忘了陛下的嘱托，每到一地若遇新奇作物，设法将种子带回来。”</p>
双方交谈片刻，杨弼终于瞅了个机会，上前攀谈道：“今日张大人同郭、史两位大人齐至，可是有甚要事么？”</p>
这次张宝笑了笑没吭声，抬眼看了王保才一眼，后者收到信号，当即道：“八月间，周军于福建路西南大败，至今仍有小股余孽未能伏法，陛下特来手谕，让张大人看紧东南沿海，以防余孽出逃海外！”</p>
哦，原来是因为这事啊也是，虽说周军主力已溃，虔、崔、章三家已被押送去临安，但有传言称，周国奸相秦会之同伪帝柴极至今下落不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