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辰时刚过，楚王同王妃、嘉柔忽然拜访大相国寺。</p>
寺内主持方丈惠空收到消息时，楚王车驾已至大相国寺所在的东大街之上。</p>
来不及再洒扫清场，主持率监院、知客、典座等僧人于寺外相迎。</p>
大相国寺位于东京心脏地带，距离最热闹的州桥夜市只数百步，因此寺外广场早在百年以前便形成了一个大市场。</p>
此时早市刚刚散场，得知楚王至此，众多小贩、顾客闻讯蜂拥而至，寺内出动大量值僧方才将将维持住秩序。</p>
说起来，楚王和释教的关系一直算不上亲密许是因为钦天监监正无根道长的原故，他反倒和道家走的更近，节日为国祈福去的全是道观。</p>
并且，楚王入主东京后，对大相国寺更不友好强行征收寺属的数万亩城外良田，甚至还默许开封府衙不支持寺里关于印子钱的诉讼。</p>
没错，这佛门清净地，曾是周齐两朝数得着的大地主，同时也东京城内规模最大的高利贷机构。</p>
今日，陈初首次登门，那惠空却猜到了他为何而来，心下忐忑不定。</p>
巳时一刻，陈初一行抵达寺门。</p>
“阿弥陀佛~”</p>
惠空长颂佛号，双手合十驻足陈初马前，“楚王携家眷忽至，寒寺蓬荜生辉，贫僧有失远迎，望楚王恕罪。”</p>
陈初哈哈一笑，跳下马来，仰头打量了雄伟寺门，仿似说笑般道：“这大相国寺可不寒，方丈也未必贫”</p>
“王爷说笑.”</p>
即使心中不安，可惠空满面红光的慈祥面容却尽是淡然佛性，颇有点不卑不亢的意思。</p>
说话间，右臂往寺内一伸，“王爷虽初次莅临本寺，但王爷在世间活民无数，必与我佛有缘，请”</p>
陈初却没第一时间迈步，反而从寺门望向寺内鳞次栉比的雄伟宝殿、萦绕香雾，笑道：“可本王杀的人也不少啊！若以你释家教义，恐要堕入阿鼻地狱。”</p>
“王爷谬矣，佛陀亦有‘杀盗淫者为善’的说法。”</p>
“哈哈哈”</p>
后方，三辆马车上先后下来几名妇人，后边那位，身材极高，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一些；中间那位，正是近来频繁随楚王出入的嘉柔，而前方的马车上，下来的那名身材娇小的妇人，想来就是楚王妃了。</p>
世人皆传，王妃慈眉善目，神似佛母。</p>
只可惜，今日王妃出行，带了帷帽，有轻纱相隔，看不清容貌。</p>
陈初一行人入寺，惠空径直引着去往了大雄宝殿礼佛，不料，陈初却道：“不急，本王今日前来，为见故人。”</p>
“故人？”惠空表情略显迷茫。</p>
陈初认真看了他一眼，笑道：“对，听说原礼部尚书许德让许大人遗孀、后人昨日进京后，借宿于寺内，请方丈将人带来吧。”</p>
大相国寺不但是地主、钱庄，同时还经营着客栈。</p>
那惠空似乎完全不知此事，将知客唤到跟前询问一番，才确定了许家人在此。</p>
吩咐了知客前去请许家人前来，惠空暂时将陈初等人引去了旁边的偏殿。</p>
入殿时，腰挎雁翎刀的小乙和长子却被拦了下来，要求将兵刃留在殿外。</p>
小乙等人自不会听命于这和尚，那监院只得一脸为难向陈初恳求道：“王爷，偏殿内亦供奉着罗汉，持兵乃大不敬，早年间，周齐皇帝入殿时，亦是这般”</p>
“小乙，按监院说的，将兵刃留在外头罢。”</p>
有了陈初开口，小乙等人这才愤愤不平的解下了兵刃。</p>
等候许家人时，陈初望着空空荡荡的寺内前殿大院，对惠空道：“方丈，佛说众生平等，既然如此，就不要阻拦其他香客入寺了。”</p>
这本来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那惠空竟足足思索了两三息，才道：“也好，那就依王爷之意吧。”</p>
吩咐下去后，寺外乌泱泱涌入一大群人.不过呢，因知晓楚王一家此时在寺内，进来的百姓中，看热闹的居多。</p>
纷纷聚在偏殿外，欲要一睹楚王英姿。</p>
却说大相国寺西北角的客房内，知客通知许家人，楚王已到了前殿，欲要召见一家人时，许家两子却突然慌乱起来。</p>
张氏屏退其他家人，独留两名侍女和儿子在房内。</p>
见二子许义满头汗水，张氏不由低斥道：“慌个甚！他主动送上门，倒省了麻烦！”</p>
按当初北上时的计划，由张氏通过嘉柔和王府搭上线，寻求面见陈初机会，再让混在家人中的刺客动手。</p>
却不料，昨日她刚刚见过嘉柔，今日陈初竟亲自跑了过来.由此可见，这贼子是多么急于洗掉当年身上的污点。</p>
可那许义听了母亲的话，嗓音忽地一哽，“母亲，自父亲殉国那日起，儿便抱了必死之心！可.非要让家里的妇幼也掺和进来么？今日之事，一旦发动，她们断无再活的可能了。”</p>
屋外，尚不知任何内情的孙儿们还在因为来了东京而雀跃、叽叽喳喳闹个不停。</p>
同样不知情的儿媳，正在抓紧最后这点时间教导孩子们见了楚王后该如何见礼。</p>
张氏沉默几息，浑浊眼睛中流露出少许慈祥、不舍，却转瞬即逝。</p>
随后便听她语重心长道：“忠儿、义儿，你父为你兄弟二人取名忠义，便是要你兄弟不忘尽忠取义！当年贼子祸乱朝纲，你父孤木难支，唯有一死，报效先帝知遇之恩。可朝廷诸臣皆是奴颜婢膝、见风使舵之辈，你父以死也没能唤回他们的良心咳咳咳。”</p>
张氏咳嗽几声，可身后那两位侍女却始终站的笔直，连抚背顺气的动作没有，颇为奇怪。</p>
那张氏却似乎并不在意，又接着道：“幸得秦相相助，我们一家才能在历尽千辛万苦后，寻来这复仇理良机！于私来说，那贼子与你二人有杀父之仇，此仇不报，是为不孝！于公来说，贼子鸠占鹊巢，欲行窃国之实，若你二人做壁上观，是为不忠！为了不让贼人起疑，旁的顾不上了。”</p>
所谓‘旁的’，就是屋内那些懵懂不知、即将被张氏带进鬼门关的家人。</p>
其实许义还有话要说.比如说父亲之死，并非是楚王所害，而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又比如他们一路走来，经淮北、中原，各地百姓对楚王的评价他们听在耳中。</p>
似乎到了现下，全天下只有他们一家还执拗的认为楚王是祸国贼子，这让两兄弟原本自认为‘为天下万民舍身取义’的壮举，变得可笑起来。</p>
不过，在母亲‘不忠不孝’的言语鞭笞下，许义统统将这些话藏在了心里，只悄悄抹了眼泪，郑重道：“一切谨遵母亲之意！”</p>
这句话说罢，一家人再无回头路。</p>
张氏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对身后两名侍女道：“待会便仰仗两位女英雄了！”</p>
其中一女淡淡道：“来前，我家主人早已知会，此行有死无生.”说到此处，她扫了一眼刚才叽叽歪歪的许义，只道：“倒是你家，事后莫要不敢吞那毒丸.若连累了我家主人，这世上就再没人能为许大人正名立传了！”</p>
张氏却回头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呵呵一笑道：“我许家男子，无一懦夫！”</p>
“张老夫人，还没收拾妥当么？莫让前头贵人等急了”</p>
门外，传来了知客的催促。</p>
张氏母子默默对视一眼，这才一起走了出去。</p>
双方汇合后，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去往前殿，途中，一名冒冒失失的小沙弥不小心和许家长子许忠撞了个满怀。</p>
待那小沙弥连连赔罪离开后，许忠手中却多了一张字条，许忠展开快速看了看，只见上头写着：殿内护卫有三，皆无兵刃在身，两名男子出身军伍，善沙场搏杀，不善近身缠斗，需着意高个女子，动手之时，可一人纠缠那名女子，另一人直取贼子，得手后再诛王妃为善。</p>
许忠看罢，悄悄将字条转交给那两名侍女，两女看了，随手将字条塞入口中嚼碎咽下。</p>
今日事发突然，未能按照计划入王府行事，很多事都需要临机决断。</p>
<div class="contentadv"> 对方主动送上门，倒比混入王府的难度低了许多。</p>
只是事情如此顺利，许忠隐隐不安。</p>
耳听后方妻子仍在和弟媳兴奋的小声议论着‘若楚王开恩，不再计较前事，夫君能重新为官，便能搬回东京居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