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天伦乐</p>
四月十六，晨。</p>
时值春末初夏，朝阳下，平阔大地之上，一川烟草，满眼风絮。</p>
出东京城十里，一支由数千名甲胄鲜明士卒组成的队伍，正蜿蜒向南。</p>
一曲《一条大河波浪宽》唱罢，走在归乡路上的将士，思乡之情更浓郁了些。</p>
此次河北之战，淮北军上下皆有所得，有人得封赏，有人得官爵。</p>
以上层军官为例，和议结束后驻留河北路的彭二、小辛分别被升任河北路正副都统。</p>
彭二封正五品定远将军，授爵开国子；小辛封五品宁远将军，爵开国子。</p>
蒋怀熊任东京留守、领十军京营，封从五品游骑将军，授爵开国男。</p>
刘百顺任禁军都统，领四军禁军，负责拱卫皇城。</p>
第一旅旅帅姚长子封游击将军，授开国男。</p>
以上军官所得勋爵虽都是入门级的男、子爵，但对于七八年前要么还在桐山务农、要么在军中是郁郁不得志的下层军官的他们来说，授爵已是一件足可光耀十八辈祖宗的大事。</p>
族谱单开一页的待遇，对所有华夏有志男儿来说都是一个致命诱惑。</p>
此次大面积封赏爵位，齐国上下都没有反对声音.如今的大齐，朝堂诸位大员要么已登上了楚王大船，要么正在努力向楚王靠拢。</p>
在利益重新获得平衡的当下，若金国再次肆虐中原，对任何人都没好处。</p>
并且，河北路大胜，让他们看到了一抹大齐一统天下的可能若能选择，谁不想做那盛唐凌烟阁中日日受后人香火、敬仰的国之功臣。</p>
若能以正面形象被载入史册，谁管这大齐未来到底姓刘还是姓陈啊。</p>
这便是一战胜之后，百官微妙的心理变化。</p>
辰时末，行出二十里，巍峨东京已变作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p>
走在陈初身畔的白毛鼠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伸手入怀摸出一支作工精巧繁复的竹节纹嵌玛瑙缀东珠金簪，双手奉向陈初。</p>
陈初偏头一看，不由奇道：“怎了？白露没收？”</p>
白毛鼠尴尬一笑，回道：“嗯，白娘子说.说这辈子早已不做嫁人准备，只想帮王妃多做些事。”</p>
白毛鼠追求白露已有三四年光景，可后者每回都是这般说辞，陈初都替老白着急，这段日子驻留东京，为帮老白一把，特意让蔡婳选了件雅致金簪给了白毛鼠，让他赠与白露。</p>
不料，结果依旧。</p>
“三娘送出去的东西岂会再要回来了，你自己留着吧，以后说不得还有机会。”</p>
陈初笑着摇摇头，紧接又道：“白露的过往，你也知晓，当年被人屠张立那帮人脏过身子，彼时你又做过飞贼，她有所介怀，也是能理解。”</p>
白毛鼠闻言，神色不由一黯，内疚道：“早年若不是遇见东家，小的怕是要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了。如今忆及当年做过的混事，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白娘子心事，我晓得只要她未嫁，我都会等着，期望弥补当年万一”</p>
陈初一叹，苦笑道：“何必呢？老白虽说年纪大了些，可若想成婚，蔡州、东京小娘还不随伱挑？”</p>
这话倒不夸张，老白今年二十有九，上头只有一个前几年从山东路接来蔡州的老娘，再无兄弟亲人。</p>
但他如今身为楚王亲兵营长，不说丰厚饷银，便是这个地位，想在蔡州寻个家世不错的闺中小娘，易如反掌。</p>
若他肯求楚王或王妃出面，便是求娶五朵金花中的徐、西门两家旁支女子，亦不是难事。</p>
不料，油滑惯了的老白却露出一抹羞赧笑容，“东家，不怕您笑话。阜昌九年，咱淮北发大水，我护卫王妃去孤幼局看望老幼那日，一捧日头从房檐漏下，泼洒在白娘子的侧脸上，她正在给孩童分发零嘴，说话声又柔又轻，笑的.”</p>
老白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腼腆笑道：“笑的可好看了。那日，我便向宝喜和茅头说了，今生非此女不娶。”</p>
陈初望着犹如初恋男孩一般的老白，不禁哑然，愣了半天才失笑道：“既如此，我安排你去蒋都统手下任职留在东京，你还不肯？”</p>
蒋怀熊统厢军京营，以老白的资历，若同意留下，一个正职团长是没跑的。</p>
白露如今负责岁绵街楚王府日常运转，常驻东京，老白留下，刚好可以创造更多接触机会。</p>
却不想，陈初向他提起此事后，老白没任何犹豫便拒绝了。</p>
只听老白自己解释道：“嘿嘿，东家提拔，俺老白铭记五内。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我既无彭、周、姚等哥哥的悍勇，也无辛将军那般胆大心细，敢为旁人不敢之事、敢打旁人不敢打之战。我就是仗着些许轻功的小蟊贼，做不了大将军。能一辈子留在东家身边聆听教诲，便心满意足了。”</p>
“少拍马屁。”陈初笑骂一句，随后却严肃起来，“以后，不许再说自己是蟊贼！咱淮北军上下无论将士，都是一诺千金、敢为国赴死的大好男儿！”</p>
“是！”老白眼窝一热，抱拳敛容。</p>
“王爷，唱一曲吧！”</p>
“呵呵，好。”</p>
老白得令，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加速向前，追到前方打头的长子跟前，抱拳交代一句。</p>
随后，灵魂歌手姚长子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吼道：“全军都有。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预备~起！”</p>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p>
数千整齐豪迈吼声，如平地起惊雷。</p>
瞬间唤醒沉寂乡野</p>
远处劳作在田间的老农，直起腰身，手摁斗笠，远远看了一眼，见那面队伍正前方的‘楚’字王旗，遍布深刻皱纹的脸上旋即露出朴实笑容，“是楚王，大军河北得胜后，凯旋归乡去哟.”</p>
身旁数名孩童，听说是楚王大军，也不害怕，齐齐欢呼一声便跑向了路边，好近距离为这支队伍喊上一声‘好彩’。</p>
见此，同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也不担心，反倒冲孩童奔远背影喊道：“幺儿，若见了楚王，替二伯磕个头”</p>
这老农并不识字，但自打前年开始，楚王大军经常穿梭在淮北至东京的这条路上。</p>
起初，他们见着大军自是习惯性的慌乱躲藏，可日久之下，他们却发现淮北军伍从不扰民，更不会出现去村中搜刮粮食鸡鸭的状况。</p>
久而久之，他们便记住了这面旗帜。</p>
更别提，近年忽然从五成降至两成的粮税了。</p>
其实，细算下来，按绝对数量说，如今的粮税比过去还多了比如，前些年他们这些旱田种麦子能打一百三四十斤，五成税便是六七十斤。</p>
如今，在得了淮北新麦种、疏浚了灌溉网络后，一亩可产吓死人的五百斤两成税便要缴百余斤。</p>
可这粮，他们纳的心甘情愿啊！</p>
再有夏收后可补种一季的土豆、红薯等高产作物，一年下来，一家人不但能糊口，还有余力养些鸡鸭猪羊。</p>
比起一到春荒村村有饿死人的过去，能实现‘吃饱’这个最朴素愿望的当下，已让许多人觉着到了天堂。</p>
陈初自四月十六离开东京，原本只需六七日的路程，竟足足走了十余日。</p>
皆因每到一地，便有各级府县组织犒军，有时行军途中，尚不到当日计划驻扎地，还会有当地官员‘半路劫道’。</p>
一旦陈初以当地并非计划营地的理由想要离去，便会有白首耆老上前团团将人围住，牵马的牵马、磕头的磕头、抹泪的抹泪。</p>
说甚也要让大军在当地驻留一晚，让乡亲们聊表心意。</p>
其中，自然有些是因为田改过上好日子想要真心感谢楚王的百姓，也有因河北之战大胜而感怀楚王重振汉家雄风的士绅。</p>
但绝对少不了各级官府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河北一战后，楚王不但得大齐万千军民之望，在朝堂中更是挟大胜之威无比接近‘一言九鼎’。</p>
且楚王年纪轻，以后.他要么是把持朝政数十年的超级权臣，若胆子大些，取仅有一女子撑着的刘齐而代之，也不稀奇。</p>
局势如此明朗的情况下，地方官员自然趁着楚王路过赶紧凑上去混个脸熟。</p>
大伙都是这么想的，以至于到了后来，府县官员北上数十里，跑到隔壁县相迎，以免被临县截胡。</p>
官员因此还闹出些许不愉快。</p>
眼瞧如此闹剧，陈初却也未作阻拦，倒不是想出风头.实则是周齐二百年来对武人打压过甚，陈初想借此多感受一下被拥戴欢迎的荣耀。</p>
一路南来，便是播撒了一路种子，或许未来数年后，此时围观过凯旋大军的孩童，见识了军人被夹道欢迎后，或许会埋下一颗从军梦想。</p>
四月三十日，大军终于抵达蔡州。</p>
休假前，照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赏赐，可随后，陈初便不得不投入一项最让人难受的工作.战死将士安葬、军属抚恤、伤残军人安置。</p>
不过，感情更细腻、形象更亲民的猫儿主动担起了前往军属家中慰问的事项。</p>
两人这一忙，直到五月中旬，才稍稍得闲。</p>
五月十六，陈初亲自带回家两名伤残老兵，一人名为王恩，三十一岁，跛了一条腿，原第五团伍长；另一人名为翁丙丁，三十五岁，左臂齐肘而断，原近卫一团连长。</p>
因战地医护所的存在，淮北士卒在受伤后的存活率大幅上涨。</p>
河北一战中，医护所救治的数百伤员，多数康复后已回归建制，但其中伤势较重的致残军人只能退出现役、复员回乡。</p>
他们的去向大致分为两种，想要继续工作的，要么进入各场坊、村镇担任联防队这样的准军事组织教官，要么进入正在筹建的淮北马步军军官学校任职。</p>
若不想工作的，便回归家乡，务农也好、躺平也罢，反正他们按月发放的伤残补助，足够养活一个三口之家。</p>
而王恩和翁丙丁则情况特殊，一来两人都过了三十岁，年纪有些大了；二来，两人都没家人，即便回原籍也是孤零零一人。</p>
他俩都是最早加入淮北军的那批，过惯了军营中兄弟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听说要复员回家，不由对未来感到茫然，情绪极度低落。</p>
陈初听说后，今日专门将两人带了回来。</p>
入府后，陈初转去前院马厩，对王恩笑道：“老王，你本就是马军，虽腿脚不便利了，但养马赶车的活计应该难不住你”</p>
王恩忙不迭点头，道：“王爷放心，我伺候人不在行，但伺候牲口可在行的很。”</p>
为示自己和牲口有亲和力，王恩跛着脚，一歪一歪走到王爷的坐骑旁边，帮它顺了顺毛，夸赞道：“王爷，这赤焰骓果然神骏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