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或是被胡虏人杀死……</p>

和眼下被诛杀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快？</p>

明眼人都听得懂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但他们别无他法。其实傅景知话一出口的时候，就有人想要反驳。</p>

诚然，他们人少，官府的人多，并且每一个都是练家子，他们想要战胜官府的人，可能性可以说微乎其微。与其当场就丢了命，能苟延残喘一会儿也是好的。</p>

只是不知道，他们没有粮食，又能够活到几时？</p>

原本身上还带了些银子，可这几日下来，胡虏人来到平阳郡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生怕什么时候又起一场恶战，家中有余粮的，一个个都不往外卖了。</p>

米铺里倒是还有，但商人是最精明的，奇货可居的道理谁都懂，越是卖米人减少，他们的价格就炒得越高。不仅仅是大米，但凡是粮食，这些天里价格都往上翻了几番。</p>

就连原本一文钱一个的菜包子，如今都已经涨到了三文。</p>

可是没有办法，他们背井离乡，身上所有的倚仗只有银子。没有土地、没有房屋，吃的住的都是大难题，没几日就将身上的银钱花了干净。</p>

好不容易捱到了官府施粥，竟然又遇上了这样的事情。</p>

众人低迷的情绪因为这件事情到了一个爆发点，一时间理智全无，所有的阴暗面都在此刻暴露出来，哪怕如今四面八方都有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也仅仅是找回了些许理智，强压着暴躁的心。</p>

此人身着锦衣，身后又跟着几个人保护，要么也是官府里的人，要么同他们是一丘之壑。他说的话好听，可他们没有粮食，即便是躲过了这一劫，也熬不了多久。</p>

倒不如……</p>

与他们拼了，杀死一个便回了本，侥幸杀死两个，那还是赚了。</p>

“没工夫听你说这些废话！你们官府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还以为能够轻易哄骗着我们？想的未免也太好了吧！我告诉你们，没有这么好的事！一样都是要死，凭什么还要死的憋憋屈屈的？”那人嚷嚷着，又回过头对众人说了一句，“大家说说是不是！他们不管我们的死活就算了，还一心想要害死我们，和这样的人周旋，还不如跟他们拼了，最差也不过是贱命一条！”</p>

那大汉说话的时候，傅景知全程都微微笑着，仔细倾听着他说的话。</p>

他话音刚落，傅景知就道：“当真不顾性命？”</p>

那大汉一愣。</p>

他以为自己那样说了，眼前的那个男人要么好言好语哄骗他们，要么就是用强硬的手段治服他。哪一个他都不服气，哪一个都会让他心中的怒火再旺。</p>

却全没有想到，那人竟然容色淡淡，似乎并未对自己的言辞感到生气，像是谈家常一般地问了他一句。</p>

“当真不顾性命？”</p>

怎么可能呢。</p>

人都是怕死的，他说得再浩气凛然，心里头就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么？不过是强装出来欺骗人的表象罢了。他知道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他方才说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他别无选择。</p>

然而终究还是多了一份感伤，让他原本打算出口的话治滞了一瞬。</p>

而此时此刻，傅景知的话却并没有结束，“又当真不顾念家人性命？不顾家中老母、不顾亲戚好友，还是……不顾尚且年幼的女儿？”</p>

傅景知说的是女儿，而不是子女，皆因大汉的身边站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她一直怯怯躲着没有开口，离大汉也隔开了两尺远，但傅景知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关系。</p>

大汉沉默了。</p>

从刚才，他就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到现在，心中五味杂陈，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p>

他看了看身边的女娃，蹙眉叹气。</p>

原本来的路上，并不是他们两个人。他的妻子当初被胡虏人掳走，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再后来看到的，会是她的尸体，就挂在了他家门口的檐下，满身的伤痕，胳膊断了一条，眼珠子也被人挖去了，只留着两个空洞洞的孔对直了他，令人脊背发凉。</p>

她的指节关节皆是扭曲的，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姿势，不用细看就能想象她临死前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和苦楚。</p>

他将她埋了，再受不了那个地方，哪怕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p>

他带着他唯一的女儿，还有自己的母亲一路往平阳郡的方向赶，却不料老母也在路上病逝，如今他剩下唯一的亲人，便是女儿阿秋了。</p>

他定定看着她，恍然间从女儿的脸上看出了妻子昔日的音容笑貌，悲戚从中生。</p>

他不能就这样死了。</p>

他怎么能这样死了呢？</p>

胡虏人那样可恨，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他是亲眼见过几次的。但像他妻子那样的……却是生平仅见。</p>

那样惨无人道的法子，用在了一个弱女子身上，为了什么？</p>

蒋平敛了双眸，想要遮住眼中暗含的泪光。他何尝不知道妻子的性格，定是有人欲强迫于她，她抵死不从，万般法子使了出来，才落得那样的下场。</p>

说到底，其实也是为了他。</p>

如今她已经去了，但阿秋，她从前是最宠爱的，倘若她还在的话，无论为了什么都要保住她的。</p>

他自己的性命不要紧，可若是他死了，阿秋又该怎么办？</p>

大汉忽然笑了。他缓缓抬起了头，第一次正式对面那个身材瘦削的男子。</p>

最惧是诛心，偏偏这一点，面前的这个男子，可谓是做到了炉火纯青。那一点连他自己都要忽视了的想法，在他面前却是毫无掩藏。</p>

若不是两人站在敌对的双方，他甚至有点想给他鼓掌。</p>

原本想着无论对方说了什么，他都不可能再改变主意，可一想到阿秋，蒋平犹豫了。</p>

小姑娘年岁还小，听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剑拔弩张，看到自己的父亲面色不好，阿秋扯了扯大汉的衣角，“爹爹不高兴吗？那阿秋讲个故事哄爹高兴好不好？”</p>

原本还在犹豫，下一瞬却落下泪来。</p>

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了他，如今又怎么能再抛下阿秋？</p>

蒋平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开口，众人便该明白他的意思了——还是放不下。</p>

但这种关头，却也没有人会去责怪他。尤其是阿秋那一声稚嫩的爹爹，让在场众人感同身受。他们有的人已经失去了子女，有的人失去了配偶，有的人失去了亲朋好友。他们不是不悲伤，恰恰是因为太绝望，才抛却了一切，才让仇恨占据了主导。</p>

小姑娘稚嫩的声音一出，众人竟如醍醐灌顶一般忽然反应了过来。</p>

世道再难，也不能自己放弃了自己。</p>

清醒过来的同时，又不由得好奇，那个穿着墨绿色锦衣的男人究竟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这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