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泓烨去宫里是面圣的，他穿着绯红色的一品官服，站在永隆帝的面前，文静淡然，秀如松柏。</p>

永隆帝本来晦暗的神色，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看着纪泓烨，声音低哑：“纪卿，朕的日子不远了，你可有什么话要同朕说。”</p>

纪泓烨拱手，态度恭敬：“圣上教诲。”</p>

永隆帝因为缠绵病榻多年，精神早就被耗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最近这半年，他自己愈发的力不从心。</p>

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有时会让他变得茫然，那个老气横秋的人，真的是他吗？</p>

他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同眼前这位青年一样，有着让人艳羡的姿容，让所有人都嫉妒的才华。可惜最终，还是被时间消磨掉了。</p>

“朕每次看到你，都能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说起来，这倒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p>

纪泓烨静静听着，他能猜出永隆帝想和他说什么。也知道他想让自己，来评判一下他这一生。可惜，他并不打算说。有些话，还是自己埋在心里不示人的好。</p>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有些话想要跟你说，希望能对你有帮助。”</p>

按理说，纪泓烨这时候应该表现出惶恐。毕竟现在跟他说自己快死的那个人，是整个大宁最尊贵的人。</p>

大宁作为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大宁之主，素来都是以睥睨的姿态看待芸芸众生。</p>

这样的一个人说自己要死了，听到他这些话的人，除了说他千秋万代以外，还能说什么呢？</p>

纪泓烨不是普通人，当然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他是个读书人，并且是一个理解圣贤义的读书人，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高之气。</p>

这样的气质让他与众不同。很多读书人会以他为榜样，会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而那些权利追逐中心的，也同样会羡慕他。</p>

永隆帝就是羡慕纪泓烨的，即便是他说的话不讨喜，即便是他不会阿谀奉承，即便是他连他的九公主都看不上……</p>

永隆帝依然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因为他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确切的来说是，纪泓烨身上有他曾经有过，但最后又失去了的。</p>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怀念的情怀，永隆帝对纪泓烨才会格外喜爱。也愿意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和这样一个人分享。</p>

“潜龙之时，朕也想要做一个贤臣，可以为国为民，可以让人由衷钦佩，可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是一句关于帝王的铭文。”</p>

永隆帝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语气中夹杂了惋惜：“纪卿，如果朕说，当初朕也是被逼无奈坐上这把龙椅，你是信还是不信？”</p>

“圣上说的，臣自然相信。”</p>

永隆帝盯着他，浑浊的瞳孔中透出一丝威严。这种威严里面夹杂着危险，就像是高空中翱翔的雄鹰，正在盯着地上的猎物。</p>

可惜这种威严只有一瞬，很快就又消沉在浑浊中了。永隆帝想，这位年轻的内阁首辅，大概就是天命之子吧，不然怎么来得正是时候？</p>

如果纪泓烨能再早生几年的话，赶上他疑心最重，控制欲最强的时候。他想，自己肯定不会容他坐上如今这个位置。</p>

永隆帝自己也知道，有一段时间内，他是看不得别人好的。应试的学子千千万，能走到殿试这一步的，绝对都是佼佼者。</p>

他们一定出身不差，而且有几分才气，这样的人必然是清高的，很难随波逐流。</p>

他就不喜欢看到这样的人，特别不喜欢，所以他就想把它们变成听话的，甚至是形同傀儡。没有人能抵抗住他的位置，更没有人能驾驭得了他的帝王之术。</p>

他乐此不疲的重复着同样的事，把一个个带着梦想的学子，最终变成了办事机器。让他们在朝堂中体验排挤倾轧，让他们变成千篇一律的样子。</p>

当然这期间也有人抗争过，可是选择抗争的人最终都没有好结果。外放是他们最好的去处，有一些是赔上性命的，甚至还有一些被诛了九族。</p>

如果，纪泓烨出现在那个时候，他的命运大概会和那些反抗者一样。一下子就从云端跌到尘埃中，像是蝼蚁一样被人肆意残害。</p>

永隆帝发觉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竟然有一点兴奋。他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什么，就是想到眼前的这个青年，会向他低头，他就会莫名的有一种成就感。</p>

“你真的相信朕是被迫无奈的么？”</p>

“相信。”纪泓烨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并不是在趋炎附势。他就是这样，平平静静的往那里一站，也能让人感受到君子坦荡荡，真的是气质自成。</p>

“你为什么相信？”永隆帝摸了摸椅子上的扶手，这上面刻着龙纹，只有他这位九五至尊才能配得上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