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临宪走到院子,召集了还有力气的男丁。他们要去山村,检查一下每家每户还也没有幸存的人,他们还要挖出一口大坑,把那些饿死的村民,悉数埋在坑里,这大冬天,气温就是天然的冰箱,尸体虽然不会腐坏,但也难免会出现传染病,从而滋生瘟疫。</p>
下人挨家挨户的进门查看,就是草草看了看还也没有人活着,根本就不会多管其它的。因为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这些饿极了眼的村民,甭管什么,只要是能吃的,肯定早就已经吃光了。自从唯一存活的那些村民跑去寻找逃荒大队以后,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荒村,更像是一座死城。</p>
数个男丁再加上赵临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出了一口大坑。他们每二人为一组,又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尸体扔进坑里,填土封上。</p>
一切都完成以后,已经快要半夜。他们一干人不仅饿的精疲力尽,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一瘸一拐,东倒西歪的好不容易走回了赵府。下人们从水缸舀出凉水便一饮而下,连屋子都懒得回,便直接倒在了院子。他们心中想着,能挺过去便过去了,也就是多遭几天罪,不能挺过去,那就正好一觉不醒了,还省得在这儿活受罪。</p>
赵临宪回到大堂,几个儿子、儿媳和王氏已经围坐在象征意义的大桌子上喝着树根汤。他们的脸色难看,抬不起一点儿精神,女人们也懒得去摆弄什么胭脂水粉,两个儿子看上去也不容乐观。王氏一勺一勺的喝着苦涩的汤水,就为了多给女儿弄出一滴奶水。</p>
赵临宪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趁着几人还没发现他,悄悄的走远了大堂,扛起了锄头。</p>
王氏放下汤勺,精神萎靡的往外看了看:“今天老爷怎么还没回来呀?”</p>
“爹可能去书房吃饭了吧?”赵隋山拿着一撇树根,艰难的嚼了起来。</p>
“要不,我出去看看爹?”马春香问道。她虽然不是长嫂,却是抛去王氏之外,最年长的了。</p>
“哟,这天寒地冻的。你上哪找去?”马秋香寒酸了几句。</p>
“你少说废话!”王氏勃然大怒,“说出去找老爷的,为什么不是你们,而是她最小的春香?!”</p>
几人默不作声,继续安静的喝汤。</p>
王氏对自己之前的偏见、抵触,依然没有放下。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越来越喜欢这个娼妓之后的马春香了。</p>
过了许久,夜已经很深了。尽管空气中没有半点儿寒风,那凝重的气息和氛围,也足以让人不寒而栗。赵临宪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提着一坨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走进了赵府的大门,又重重的关上了。</p>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的走到了卧房,唤醒了王氏。</p>
“嗯......怎么了?”王氏醒了醒眼睛,半起了身子。</p>
“快起来,有东西吃了。”赵临宪放下锄头,屋子黑漆漆的旁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p>
“啊?真的啊?!”王氏高兴的爬起身,赶紧点上了油灯,“啊!”</p>
屋子里刚有些许的亮光,王氏就被赵临宪手中那块血淋淋的东西吓得魂不守舍。</p>
王氏哆哆嗦嗦的指着那团东西:“那......那是什么?!”</p>
“吃的。”赵临宪将那东西递给王氏,“不用多管,拿去煮了吧。我叫来家中下人,还有儿子、儿媳。”</p>
赵临宪说完就走了,不愿多说一个字。王氏震惊的看着手上吊钩串着的那一块儿鲜血淋漓的肉。她拿着肉,走去了厨房,她不愿多看,也不愿多想。哪怕她早已心知肚明。</p>
一听有肉吃,原本奄奄一息的众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的围聚在大堂。赵隋山、赵文山夫妇和马春香坐着,其余下人全都站着,众人拿着碗,迫不及待的等着端上来的荤腥。赵临宪静静的就坐在主位,等着即将端上来的美味。</p>
过了半晌,王氏端着满满一大盆子肉,冒着热气腾腾的大气,走到了大堂。众人围着王氏,拼命的闻着她身旁飘过去的香味儿和蒸汽。他们连连称赞,口水流了一地。女人不再矜持,男人不再谦让,就等着一盆子肉上桌,赶快去抢夺。</p>
赵隋山和赵文山,以及几个媳妇,也跟着咽了咽口水。他们的眼中,现在只有母亲端着的这盆子白花花的熟肉。</p>
王氏刚把肉盆放到桌子,一群人猛地就蜂拥而上,生怕抢不到那一块儿香气四溢、肥瘦相间的白肉!</p>
“砰!”</p>
赵临宪愤怒的将一个茶杯扔在地上:“都给我住手!”</p>
不管是下人,还是几个儿子、儿媳,就连王氏都很少见赵临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缓缓的走到桌前,拿起小刀,从一块儿大骨上割下了一小块儿肉。他看了看,毫不犹豫的放进了自己的嘴里。他仔细的嚼了嚼,慢慢的吞进了自己的肚子。</p>
周围的人早就口水流了一地,赵临宪看了看他们,淡淡的咽了咽口水。</p>
“吃吧。”</p>
听完族长的一声令下,不管是赵家人,还是下人,立马就跟杀红了眼的魔鬼一般,蜂拥而上,没过几分钟,就将满盆子的肉吃的一干二净。吃完肉的众人,极其不舍的将各自碗中的油星儿舔的一丝不剩,就连筷子都来来回回往嘴里送了好几次。</p>
吃过肉的众人,似乎意犹未尽。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还留有肉汤的大盆,他们贪婪的目光没有任何的人性,只有先到先得,赢者生败者死的冲动。他们群起而攻,十几双手同时夺向盆子的边缘......</p>
不知为何,众人过了许久,也没有喝下残余的肉汤。包括赵临宪,他们只是呆呆的望着肉盆中的影子。浊黄的肉汤漂浮着一层浓厚的油花儿,几点弯弯的油月亮伴着天上的残月,缓缓游动。</p>
听说,猪牛羊的油月亮都是圆的,也不仅限于这些,就连植物油的油花儿也是圆的。这天底下,油月亮是弯弯的东西,就只有一个......</p>
吃过肉的众人回到各自的屋子,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因为他们已经好久没能吃过这么好、这么饱的一餐了。他们的脸上、手上,油星四溅,就连衣服上在抢夺的过程中也沾满了油花儿。只是大圆桌子上的那盆儿肉汤,就安安静静的留在那里慢慢凝固,没有任何一个人去尝上一口那诱人滑润的弯月亮。</p>
赵府满堂,任谁都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明说。这顿饕餮盛宴过后,赵府上下再次陷入了饥荒,每天除了树根还是树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种东西是不能吃的,可无论是谁,上至赵临宪本人,下至府上的伙计、丫鬟,无一不对这肉香浓郁、醇厚感十足的肉汤日想夜想。</p>
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赵临宪的两个儿子再也安耐不住了。他们私底下伙同下人商量了半天,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怎么死也不当那个饿死鬼!</p>
王氏自从那个不详的夜晚开始,整夜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她惊恐,她不安,她畏惧,她渴望。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时候,就是一个对自己人生有着意想不到的规划的新派女性。可如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知自己犯下了天理难容的大罪,却对那个滋味就是念念不忘!这是饥荒的错,人一旦饿急眼了,就什么理智都没有了。没错,这就是饥荒惹的祸!</p>
夜色掩盖大地,寒风吹过脚下枯叶,伴着阵阵噪音,赵隋山敲响了父亲的房门。</p>
“谁呀?”赵临宪双眼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的那碗水煮树根,他吃过了那天半夜的肉汤,眼前的这个东西就再也入不了口,咽不下肚了。</p>
“爹,是我,隋山!”赵隋山在外面喊道。</p>
“哦,老大啊。”赵临宪连忙抹了把脸,“进来吧!”</p>
赵隋山面无表情的走进了父亲的房门,他毫不遮掩,开门见山:“爹,那天吃的肉。是粮仓底下藏着的吗?”</p>
赵临宪对长子的这个问法并不震惊,他将困惑的眼神投射到儿子的身上,一点一点的移到他的双瞳。他沉默不语,连一丝动作都没有。他点了点头,连点告诫的话也说不出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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