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垂拱殿。
朱温这大半生,早年不必多说,是从极为血腥的风雨中厮杀出来的,什么苦也受过了,不必多提。
故如今成了皇帝,天下能够享受到的,已没有他未曾享受的,加之活了五十余年,现下除了美色与杀戮造成的快感外,几乎已没有了再让他提起兴致的东西。
直到方才,五十年从未享受到过的佳肴大大刺激了他的味蕾,令他直接上头,甚而再令萧砚炒了两碟不一样的肉菜来,以供他狠狠的吃了两大碗饭。
从用膳的偏殿到这垂拱殿来,他的嘴角依还泛着淡淡的油光,可谓是极其满足。似他这种年过半百的人,称帝以来又素是随心所欲,今日难得胃口大开,不由便对殿中这显得气宇轩昂,却又一脸恭敬的萧砚愈加顺眼起来。
他一手揽着张贞娘,肥硕的身子极为舒坦的半靠在御座上,语气难得的平易近人了些:“说吧,汝费尽心思进献这一炒菜于朕,想要什么赏赐?”
殿侧,已贵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加检校太保、同平章事的杨师厚正襟危坐。他奉诏入宫,便也凑巧吃上了几口这新颖的炒菜,端的上是意外之喜。
不过虽然如此,杨师厚看向萧砚的眼神还是夹杂着些许漠视鄙夷。
大梁为将者到了他这一级别,自然能知道萧砚投梁前后的详情,他虽对后者并不感兴趣,但萧砚毕竟有献计之计谋,故也能够让他高看一眼。
但现下观之,其也不过就是一将心思花在媚上、讨皇帝开心的弄臣罢了,与那些毫无作用的文士别无二致,真看不出来对攻伐河北有什么作用。甚而杨师厚已经怀疑,这萧砚到底有没有能力率领一偏师孤军深入幽州……
不过朱温眼下的兴致正高,萧砚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随手就可踩死的小人物,杨师厚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般,纹丝不动的坐着。
殿中,萧砚也并不客气,叉手道:“臣自入汴梁,便常想着能多为陛下做事,但又自知位卑,恐多做又扰了陛下的雅致,遂只得取巧,献上这一美食,望能凭此再次面圣。”
他这番话说的很没有水平,偏偏又显得很真诚,好似对他而言,能面见一回皇帝,就已是天大的赏赐。
朱温果然哈哈大笑,拍着肥硕的肚子笑骂道:“你个小东西,是嫌朕给的官太低?这是讨官来了?”
一旁,张贞娘咯咯发笑,依偎着朱温娇声道:“陛下,臣妾观这萧长史确有几分本领呢,那一炒菜臣妾吃着也极美。如萧长史这般的人才,不提拔岂不是屈才了?”
说罢,她还隐晦的向萧砚眨了眨眼,望其能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意。
不料萧砚犹豫了下,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臣此次献食,实则是有一份私心所在,却并不为求官。”
“哦?不是专门为了献给朕吃的?”朱温愣了愣,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怒。
“臣不敢欺君,这一炒菜,确实是专为陛下所制。”萧砚将腰弯下去了更多,诚恳道:“不过臣的私心,便是央求陛下能够允臣将这炒菜用于商事……”
这下便愈加新奇了,朱温倒来了兴致,眯眼询问:“何意?”
“不瞒陛下,臣在洛阳,有一产业名唤作‘安乐阁’,主要为青楼勾当。而今臣入汴梁为官,亦想要将其带过来。”萧砚恭声道:“不过汴梁乃陛下龙兴之地,何其繁盛也?青楼瓦肆数不胜数,臣恐这安乐阁还未开起来,就已被同行挤压垮台,故念着在安乐阁中加入‘炒菜’这一新鲜玩意。”
“但臣亦是头一回研制这炒菜,唯恐其上不得台面,便壮着胆子先献于陛下。陛下若允,臣自是万谢隆恩,陛下若不允,臣便决意不行此事……”
朱温闻言一愣,而后拍着肚子,沉声道:“若朕要汝留于宫中,专为朕做菜,汝待如何?”
殿侧,杨师厚不由冷笑,暗感这弄臣实是异想天开,竟要拿此事徇私。
换而言之,这不是想借着天子的皮,扮他自己的威吗?
不料,萧砚却是大喜,似若奸计得逞般匆忙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若是如此,臣愿只为陛下做菜……”
他的反应很是大出意料,令朱温下意识有些惊诧起来,但他毕竟是上位之人,当即就极为聪明般的反应过来,玩笑道:“你这竖子,竟让朕险些上当!”
“天下之佳肴,再好吃,终究也会腻。你这竖子真是不安好心,那炒菜朕若顿顿吃,过不了许久便会厌了,反倒是便宜了伱之心意,便能凭此日日见朕!竖子,朕说的是也不是?”
旁边,张贞娘讶然一惊,似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细想之下,又仿佛真是这个理。
她便捂嘴娇笑,“这萧长史,倒是会钻空子。”
“臣不敢。”
萧砚有些汗颜,面作尴尬道:“陛下真乃神人,一眼就戳穿臣之拙计,臣真是什么也瞒不住陛下……”
“你这竖子。”朱温看见他那惶恐的样子,不由沾沾自喜,颇有些得意的拍肚发笑:“既如此,朕偏不让你如意!那安乐阁不但要开,朕还要给你壮大声势!来人,上纸墨!”
殿外有随时侯着的宦官,闻言立刻准备了上好的御纸,研磨而备。
杨师厚已看傻了,但他看见朱温腆着肚子从御座上下来,便也立即起身,束手侍立着。
萧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惊失色,连忙上前。
“陛下不可啊,臣……”
朱温看见他的反应,兴致反而更高,将提笔写下的“中原”二字一划,重新换纸,落笔写下了“天下第一菜”五个字。
最后,他还不忘在最后记名“朱晃”二字,继而捧着印玺,随手盖下。
“哈哈哈,萧长史,你这下可要奉旨开店了,可不得马虎!”
“臣实是……”
萧砚如少年人一般,脸上呈现出了激动、愧疚,以及格外明显的忠诚之色。
“臣,谢主隆恩!”
朱温大为开怀,指着萧砚的鼻子笑骂道:“难为你这竖子花费心思,只为求见面圣,不过倒也算得上忠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如今千牛卫已成虚名,你便不再挂这一虚职了。”
他心情好得很,当即来回踱步,思忖道:“朕便擢你为侍御史,兼幽州果毅都尉。”
一旁,杨师厚眯了眯眼。
侍御史不提,可有可无的差遣罢了,而这“幽州果毅都尉”一职却大有说法,果毅都尉乃折冲都尉的副职,共掌本府府兵,而今幽州尚还在刘守光手中,朱温就已将此职赏了出去,说明其已属意要让萧砚领军深入了……
萧砚似是愣了许久,才激动的反应过来,涨红着脸行礼。
“臣敢为陛下效死!”
因太胖,朱温不便负手,遂只能抬着肚腩,颇显豪气的粗犷大笑:“朕懒得计较汝之前为李唐做过什么,而今只要汝忠心为事,便如今日,献上这炒菜一物,朕可不吝重赏!”
“臣之所为,唯讨陛下欢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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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城,萧砚尤还显亢奋。
丁昭浦再次奉诏送他出宫,这会捧着装在木盒中的御纸,将之笑眯眯的递给了萧砚。
他的称呼转变的很快,此时便道:“咱家初见萧都尉,就知都尉绝非池中之物,而今一看呐,果真是少见的俊杰。不过两次进宫,官袍即已浅绿转深绿,咱家看过不了多久呐,都尉就要着绯袍咯!”
“萧某不过是靠公公的提携罢了。”
萧砚亦是回笑,分外客气的接过木盒,同时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去一张请帖,轻笑道:“来日安乐阁开业,还望公公务必捧场,萧某专开一桌,厚礼相谢。”
“好说、好说。”
这次虽未接到银子,但丁昭浦却知手中这一请帖比百两、千两的银子还贵重,眼前这人手捧着御赐提笔,回去裱起挂在门匾上,比什么都管用。加之这一味道绝佳的炒菜,他已能料到这“安乐阁”的生意会多么火爆。
起码,非达官显贵而不能入……
萧砚趋马离去,丁昭浦仍站在宫门边,揣袖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