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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程不识口中，得到‘无论如何，绝不可对东宫动兵’的答案，刘荣便于太子宫外下了车；</p>
留下一句‘孤再考虑考虑’，便算是结束了与程不识之间的交谈。</p>
回到后殿，接过葵五递上的湿毛巾，随手擦了把脸，便面带疲惫的在榻沿坐下身。</p>
“呼~”</p>
“——便算他程不识，暂且通过了考验吧。”</p>
“至少就目前来看，程不识这个出身东宫的前长乐卫尉，并没有倾向于东宫太后的嫌疑。”</p>
“此番外放边郡为戍边大将，孤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手握边军的程不识，会成了东宫太后的外援……”</p>
自顾自一番轻喃，刘荣便顺势在榻上平躺下身，感受着身下卧榻的柔软，又是悠然一声长叹。</p>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官至太子宫中车属令的太监头子葵五，却满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p>
“家上，信不过程将军？”</p>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稍一挑眉，莫名生出些闲聊的兴致，便将上半身稍撑起了些。</p>
便见葵五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似是万般疑惑道：“程将军官拜太子中盾卫，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党羽。”</p>
“就算程将军有心另谋高就，也没人会相信中盾卫程不识，真的会抛弃家上。”</p>
“——更何况程将军为人踏实、本分，本就不大可能做出这等背主求荣的事来。”</p>
“家上如此试探，奴担心，会寒了属臣的心？”</p>
葵五疑惑发问，刘荣却是怪笑着摇了摇头。</p>
——方才，刘荣与程不识在车马上的交谈，葵五是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了的。</p>
对于葵五可能生出的疑虑，刘荣也是早有心理准备。</p>
偏偏这些话，刘荣根本无法同旁人说起，索性便也借着这个机会，稍微宣泄一下表达欲。</p>
有些话，在心里憋久了，是会把人憋坏的。</p>
刘荣不知道如今的老爷子，以及过去的先帝、孝惠皇帝，乃至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处理这些憋在心里的话的；</p>
但至少在刘荣看来，找个人把这些话说出口来，总好过在心里闷上一辈子。</p>
“孤且问你；”</p>
“你这个中车属令，为何能得到孤的信重？”</p>
刘荣话刚问出口，葵五当即不假思索道：“因为奴忠心耿耿，对家上唯命是……”</p>
不等葵五话音落下，却见刘荣带着怪异笑容，叹息着摇了摇头。</p>
待葵五面上再度带上疑惑之色，刘荣方悠悠开口道：“忠心耿耿，不是多么难得的品质。”</p>
“——只要孤想，那太子宫，便可以有数不尽的、‘忠心耿耿’的寺人。”</p>
“在那些‘忠心耿耿’，又精于媚上之道的寺人当中，你葵五，是断显不出自己忠心耿耿的……”</p>
···</p>
“唯命是从，就更不用多提了。”</p>
“还是那句话；”</p>
“——只要孤想，太子宫就可以有无数個对孤‘唯命是从’的寺人。”</p>
“不单是寺人，还有官员、将帅——当今天下，有的是想对孤唯命是从，却苦无门路的人。”</p>
“在这些人当中，你葵五，依旧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p>
语调满是轻松，却明显有些意味深长的话语，当即惹得葵五本能的焦急起来；</p>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刘荣这番话，自己似乎根本无从反驳。</p>
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看，葵五发现自己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这幅强壮到有些过分的躯体。</p>
但正如刘荣所言：想要对刘荣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不只有寺人，还有数不尽的朝堂、郡县官员，乃至军方将帅。</p>
和那些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讲道理，心情不好时，也不排斥同人较量一下拳脚的人相比，葵五，似乎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p>
“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p>
“至少那些人，不被旁人说成是憨子、傻子……”</p>
念及此，葵五便难掩落寞的低下头，心中也莫名生出了危机感。</p>
见葵五如此模样，刘荣却是忍俊不禁的畅笑一阵，才难掩戏谑的伸出手指，对葵五点了又点。</p>
“你啊你；”</p>
“都这么些年了，还是这幅憨样儿。”</p>
一声调侃，依旧没能让葵五从自我怀疑的怪圈中回过神，刘荣也只得再叹一气；</p>
而后，才在葵五委屈巴巴地目光注视下，将自己今日所为的内在逻辑娓娓道来。</p>
“孤信得过你葵五，既不是因为你忠心耿耿，也不是因为伱对孤唯命是从。”</p>
“——孤说过了：这对孤而言，并非多么难得的品质。”</p>
“真正让孤能信任你的原因，是你葵五离不开孤——离了孤，你葵五便活不了。”</p>
这一下，葵五倒是满脸认可的点下头。</p>
“若家上有个差池，奴自然是要随家上而去。”</p>
“便是将来，家上百年，奴也是要到皇陵脚下，给家上守灵的。”</p>
见葵五认认真真说起日后之事，刘荣自免不得又是一番失笑。</p>
含笑思虑片刻，方继续道：“没错。”</p>
“无论将来，孤是大权在握，还是失势落寞——乃至一命呜呼，你葵五，都是要紧随于孤左右的。”</p>
“——不单是因为你葵五愿意这么做，也同样是因为你葵五，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得不这么做。”</p>
“就算你想弃孤而去，另谋高就，也绝无可能。”</p>
···</p>
“所以，孤信得过你。”</p>
“因为你——葵五，与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p>
“孤得势，你葵五鸡犬升天；”</p>
“孤失势，你葵五，也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p>
听到这里，葵五也总算是隐约明白了什么；</p>
眼神请示过刘荣，得到刘荣‘说说看’的允准，便试着说出了自己的理解。</p>
“在家上看来，程将军，却并非这样的人。”</p>
“——家上得势，程将军能否沾家上的光，得看家上愿不愿意任用程将军；”</p>
“家上失势，程将军是否会被家上牵连，也要看程将军愿不愿意誓死追随家上。”</p>
“若是愿意，那程将军便会被家上牵连，轻则前途黯淡，重则身家性命不保；”</p>
“若不愿，那依程将军之才，想要另谋出路，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p>
憨子难得开一回窍，刘荣面上自是难掩喜色。</p>
笑着点下头，表达了对葵五的认可，便也顺势接过了话头。</p>
“你葵五，是寺人。”</p>
“尤其还是孤最信重、最体己的寺人。”</p>
“孤在，你葵五对旁人而言，倒还有个‘打探太子宫深浅虚实’的用处；”</p>
“但若孤不在了，你葵五于旁人，便再也没有了半点价值。”</p>
···</p>
“程不识不一样。”</p>
“——程不识是武人，而且是当下，我汉家数一数二的大将！”</p>
“这样一个人，只要愿意，就有的是人敞怀留用，甚至是奉为座上高宾。”</p>
“更何况程不识，曾做过长乐宫卫尉——在东宫太后那里，程不识也是能说上两句话、吃上一碗茶的。”</p>
“真要有一天，孤失了势，程不识进则可改换门庭，为太后门下掌兵大将。”</p>
“——有我汉家‘以孝治国’的大策在，程不识委身于太后门下，也不会有人说程不识背主。”</p>
“退，亦可置身事外，就此隐入行伍之中，为一宿将。”</p>
“就算他程不识，曾为太子宫中盾卫，也不会有人——至少太后不会因此，而觉得程不识不可信任。”</p>
说到最后，刘荣已经是累的睡眼朦胧，语调中，都难免带上了些许梦呓的意味；</p>
可即便是如此，刘荣也还是没忘道出最关键的一环。</p>
“就算抛开这些不说，将官外放边地，掌一郡军、政，也总是要考察一番的~”</p>
“——程不识这种大将，若是真豁得出去，哪怕跑去草原，也能在匈奴单于庭占据一席之地。”</p>
“一如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韩王信，以及至今，都还被我汉家保留着‘长安侯’之爵的燕王卢绾。”</p>
···</p>
“这样的人，孤不能寄希望于他的德行、操守，又或是对孤、对我汉家的忠心。”</p>
“今日这番试探，也不过是看看他程不识考虑问题时，究竟是会把自己放在首位，还是把自己和孤放在一起——放在荣辱以共的位置，为孤谋划。”</p>
“最后的结果，倒还算让孤放的下心。”</p>
“至少暂时放的下心……”</p>
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支撑着刘荣道出这句话，刘荣便疲惫的抬起手，示意葵五退去。</p>
——过去这三年，刘荣都被繁杂的政务，压得连口气都喘不舒坦。</p>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疲惫，都已经压得刘荣精疲力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