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和张仙姑都说这跟他们想象中的断案不一样,哪怕是家乡县衙外面看审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顿?
祝缨道“想看打人?”
“嗯!”
祝缨道“过两天吧。让你们看个过瘾。”
祝大和张仙姑面面相觑,都不接这个话了。打人,他们是愿意看的,但是“看个过瘾”,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可怕。张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别……”
祝缨道“懂。”
你懂什么了啊?张仙姑愁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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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愁,有两个人比她还愁——县丞与主簿。
这二人在福禄县多年,与县中富户都有些联系的。他们两个没看出来祝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先传话让大户都收敛一点儿。谁知常、雷两家还是忍不住闹了起来。
常寡妇一个寡妇,被雷保欺负得狠了,竟将心一横,告到衙门来了。
他们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县中其他的富户,大家赶紧到县里来一同拜见新县令,给两家说和说和,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他们俩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官,并不想被牵连。
两天后,雷保先到,他还要去拜见县丞,哪知才进县城大门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妇的人认出来,一声叫破。
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雷保五花大绑押到了县衙。雷保被按着头,吃力地左右转动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妇的同乡!
他骂道“你们买通官府!”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上面的祝缨不乐意了“什么叫买通官府?来,先打二十大板。”
祝缨怕常寡妇的同乡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吴来打他。侯五和小吴走了下来,将人剥了衣服,往衙门外长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个白条条的身子就显露在围观看热闹的县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还想骂、他带来的同族还想上前,祝缨也不客气,再打他十板子,又将要抢上来的雷家年轻人拿了四个,在县衙前一字排开,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们有不敢打雷保的,却没有不敢打雷保的喽啰的。
械斗,打出过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缨算是明白当年何京为什么喜欢先把犯人打一顿了。
这边打完了,那边县丞才攒完了一堆“父老乡亲”,一伙人就听说祝缨在这儿开了个大的!
众人急匆匆赶了过来,喊着“大人容禀。”
就听到雷保说“我要告你!”
祝缨指着雷保问县丞“你要代他禀什么?”
县丞的脸绿油油的,说“他,这个……两家并不是不可调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妇见来了不少富户,也不太敢硬顶。“父老”们都拱手求情。
祝缨问县丞“这都是些什么人?”
“父老”们都低着头,县丞代为陈述“他们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么不知道?”祝缨说,“福禄县有什么父老吗?我搁这儿晾了快俩月了,我这县衙从未见过什么父老!接着打。”
哄!围观的百姓先笑了。祝缨说的是本地方言,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人都爱看热闹,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物受气,他们也有些快意。也有闲人说“现烧香现找庙门”。
父老们都有些难堪。
此时,又有一个年轻人骑马跑了过来,在衙前下马,脱下外衫往雷保身上盖“阿爹!大人,学生的父亲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绅?”
哎哟,这罪名可就大了。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轻声道“雷广?县学生?”
“是!”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祝缨说。
县丞倒吸一口凉气“大人!”
祝缨道“县学生,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应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声,是不是很得意啊?谁点他做的县学生?”
“他考试过了的!”一位“父老”小声说。
“屁!”祝缨说,“胥吏之族,做什么县学生?!”
县丞的汗滑了下来。
前任汪县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这些县中大户,不但广有田地,还占有种种名额。比如县学生的名字,又比如县衙吏员的名额。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儿子做县学生,他家族里又有人做吏。也难怪常寡妇家斗不过他了。
宗族是个好东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还能株连九族呢!
祝缨话虽放了出去,却先行文不黜落雷广县学生的资格,而是下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绅的好处就不能分县衙的权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将县衙所统属之吏员统统招了来,令他们自择,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与她出巡了一个月的衙役们都吃了一惊,童波上前问道“大人,您不要我们了?”
祝缨道“我有事要办,要可靠的人。”
衙役与衙中的吏一类,是能代朝廷行权的,但是他们又不是朝廷官员,吏部等闲没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决定的。干得特别好的,也有主官推荐他们升做小官的。
县丞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们也都心惊,新县令来,他们除开一开始的外出相迎,此后便再没有表示了。盖因祝缨的样子看起来比汪县令还好欺负,汪县令好歹再着几房家人过来,还在府城置产。祝缨这一家子歪瓜劣枣的,还言语不通。拜它做甚?
祝缨在县衙里住了这许久,也不曾问事,下乡巡察,也都是鸡毛蒜皮。
大家也就当成与汪县令时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无事。
那些鸡毛蒜皮,也有这些人冷着新县令的意思在内。
“父老”们赶紧跪下,一面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状!要去向刺史大人告发!
祝缨问县丞“他们真是‘父老’?”
“是。”
祝缨道“我说是才是。”
“父老”们心中有怨气,却又都不敢当面叫板。祝缨这发难实属仓促,他们都没有准备。内中有机灵的,上前道“大人容禀,小人们地处偏远,不懂朝廷规矩,还请大人教导。”
“我可不是不教而杀的人,”祝缨说,“都起来吧,今晚,就在衙里,我请大家吃饭。”
开口说话的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缨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说“那这雷保……”
祝缨道“都说了,今天晚饭我请。”
雷保、雷广,也得来!
祝缨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叠的请柬来,不多不少,凡在场的都有,连常寡妇带雷保都有请柬。请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祝缨不管请柬发没发完,退堂离开了前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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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晚间,前衙那里扎起火把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摆了出来,先上了凉碟。客人入席,县丞等准备在上面一桌陪着祝缨——祝缨还没有出现。
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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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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