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暗之名传于天下的监察院老院长陈萍萍……竟然是个阉人!
一片沉寂,万双目光,无数情绪,或垂怜,或不耻,或骇异,或厌弃。
…………言冰云的身体终于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死死地低着头,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并不知道老院长的这个隐疾,这个秘密,他只是觉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场上那位老人的腿间,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指尖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他终于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为什么一定要在众人之间施凌迟之刑,原来肉上的折磨必须要配合着这jing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这个胆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里,只是一个奴才,只是一条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将陈萍萍的尊严,监察院的尊严踩在脚下,踩在万众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这一切,言冰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异常强悍地抬起头来,与法场上那位老人浑浊无力的目光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他的余光里瞧见,法场下方那些朝廷官员的脸se也十分震惊,大概他们死也想不到,自己平ri里敬畏如祖的监察院老院长,居然是自己这些人最瞧不起的阉宦!
这是陈萍萍的伤心事,这是陈萍萍的秘密,当年知道他太监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经死光了,而后来在皇帝陛下的无上恩宠之下,在监察院的强力压制之下,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所以这些官员们才会露出如此骇异的神情,然而骇异之余,他们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鄙夷之se,人类的情绪总是这样奇怪,先前朝会定罪,出宫观刑,这些官员的脸上依然是一片肃然,依然对将死的陈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时,这些情绪却都不见了。
…………姚公公接过身旁太监上的卷书,强行忍着不去看身边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颤抖着声音开始宣读朝会之上所拟定的关于陈萍萍的十三大罪,此时秋雨打在法场之上,姚太监的心里也是无比寒冷,一种难以抑止的同类的悲伤开始在他的心里升腾,然而他却必须继续自己的工作。
“一,庆历七年四月十二,逆贼密递yin药入宫,秽乱宫廷……”
“二,逆贼屡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诱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为大逆……”
“三,逆贼于悬空庙使监察院六处主办yin谋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闲……”
“四,逆贼勾结叛逆秦业,自内库私取军弩,于京都外山谷狙杀钦差大臣……”
“五,逆贼使刺宫入宫,刺三皇子……”
十三大罪是昨个儿几大部衙便拟定的罪名,但是这前面七项却是陛下御笔亲勾,也正是因为在朝会上宣读了陈萍萍的这几条罪名,大臣们才知道原来陈老院长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恶行。便是先前准备拼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学士也不由面se惨淡的住了口。
后面的六项罪名是六部拟定,却只是一些占有田产,欺男霸女之类的罪名,与前面的七大罪相较,着实显得太过寻常。然而这十三项大罪,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一条,十三项加在一起……随着姚公公以内力逼出来的宣读罪状的声音,在皇宫的广场前响起,在秋风秋雨里飘荡到了所有观刑者的双耳里,本来一片奇异的沉默马上被打破了,人海里响起了无数嗡嗡的议论声,愤怒的责骂声。
本来或许还有许多百姓只是紧张而带着复杂情绪地来观刑,随着这些罪名响彻宫前,投向陈萍萍的目光都变得漠然了起来,这样丧心病狂的罪人,陛下当然要将他凌迟处死。
“杀了他!”人群里有人带头喊了起来,顿时群情激奋,喊杀之声响彻天际。
而法场之上的陈萍萍却只是脸se漠然,千年老参汤让他醒了过来,却救不回他的xing命,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漠然无神的双眸里有的只是平静。秋风秋雨愁煞人,冻煞人,他的面se苍白,双唇乌青,却像是根本听不到身前震耳yu聋的喊杀声,他只是困难地转了转头,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皇城头那个一直胜利,永远胜利的那个人。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木架微转,让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有机会看到皇城。
高高的皇城之上,穿着一身黑se金带龙袍的庆国皇帝陛下,正孤独地站在檐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他的身旁没有一个人,太监宫女们都被远远地赶走,被旨意强行绑来观行的三皇子,此时正脸se苍白地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父皇的脸se。
皇帝陛下站的极高,极远,身形极小,然而在陈萍萍浑浊的眼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孤独的皇帝漠然地看着法场上被人海包围的老伙伴,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然而这种漠然,却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体内大部分的钢珠已经被取了出来,然而身上的刀口还在留着血,留着痛,血水染在黑se金带的龙袍上,看不出来什么。皇帝陛下的脸上只是微微发白,也没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着脚下那个模样凄惨的老伙伴,却有让他更加痛楚的yu望。
皇帝陛下轻轻地点了点头,身旁约十丈外双手扶着宫墙的三皇子面se苍白,下意识里抓紧了城墙,许久之后,三皇子才颤着声音对下方喊道:“行刑。”
这声喊,竟是逼得李承泽这个幼时便yin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来,因为他知道父皇为什么让自己来喊这一声。皇城上的喊声下来,姚太监开始宣读最后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亲手写就的旨意。
“朕与尔相识数十载,托付甚重,然尔深负朕心,痛甚,痛甚,种种罪恶,三司会审,凌迟处死,朕不惜,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为奴,今止罪及尔一人,余俱释不问。”
旨意清清楚楚地传遍皇宫里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丝,每一缕秋风,淡然而绝然,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负,痛而不惜,末又法外开恩,不罪阉贼亲眷,其间沉痛令人闻之心悸情黯。
然……这些虚伪的话语落在陈萍萍的双耳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渗进自己枯干的双唇,低下头去,不再看那城头的皇帝。
…………行刑开始。
渔网紧紧地覆盖在了陈萍萍干瘦的身躯上,极为困难地用网眼突出了躯干上的皮肤与肉,一把锋利特制的小刀颤抖着落了下去,缓缓地割下,将这片肉与老人的身体分离。
这是第一刀,法场之下传来一阵如山般的喝彩声!
刀锋离开网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马上被刑部的官员拣入了盘中。很奇异的是,那片网眼里的伤口有些发白,有些发干,并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这个瘦弱的逆贼身躯里的血已经流光了,jing血早已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献了出去。
执刀的刽子手是刑部的老官,然而他今ri虽然已经喝了两罐烈酒却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觉得今天自己刀下的这个干瘦老头和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官员都不一样,因为对方的身体里没有血,对方没有肉,对方的体内似乎只有一缕幽魂,冷的自己禁不住的发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离,淡淡的几络血丝在渔网上的流淌着。又是一阵喝彩声。后面还有几百几千几万刀?
陈萍萍紧紧的闭着眼睛上,脸se惨白,双唇极闭,浑身颤抖,似乎是在享受这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楚,他忽然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这个刽子手喘息说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刽子手此生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已然超脱了所谓硬气,有的只是漠然,对生命,对自己生命与痛楚的漠然,或许这位老人体内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险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湿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阵一阵喝彩此起彼伏,然而这些喝彩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最后归于沉默,所有观刑的官员百姓们闭上了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受刑的那位老人。
没有惨嚎,没有悲鸣,没有求饶,没有求死,没有乱骂,秋雨中法场上那位被千刀万剐的老人,只是一味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