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次和纪颜在新镇江,她问了一句,你怎么老是不刮胡子?
黎正忙着往嘴里塞牛排,随口回答说我以前一个化学实验就要做几天,哪有时间刮胡子啊……
他的手抖了一下,烟从指尖滑落,但他没有去捡,而是就看着掉在地上的烟,感觉有种东西从那根短短的烟里往外面渗透,像是美杜莎的目光,他不敢动,动了他就会崩溃,会浑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大约一分钟后,他抽出了第二根。
“按时吃饭。”
是那次和纪颜聊天,他提起自己三餐总是不规律。
哦,那你记得按时吃饭,不然对身体不好。
她是这么说的,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
“睡前不要喝茶,会失眠。”第三根。
是那次晚上睡不着,发短信给纪颜问她睡了么。
她说正准备睡,你怎么还不睡?
他说我又睡前喝茶了,没办法,以前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
“售货机老出问题,踢一脚就好了。”第四根。
“平时别看杂七杂八的书,别想太多。”第五根。
“白日梦少做,好事不会等着你。”第六根。
……
……
“祝你能如愿以偿。”倒数第三根。
“希望你的世界永不足够。”倒数第二根。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最后一根。
他抽出一根看完就丢掉一根,烟盒里再也没有一根烟了。
所谓离别,大概就像是这样的吧?往日的阳光,风和雨露,那些画面都像过电影一样闪动,你想要放弃的和你想要忘记的,一切都重新变得那么美丽,你不喜欢是不是?OK,那么你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
你开心么?
有什么东西在你心里蠢蠢欲动,你想要压住它,你说不不不,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信这种胡扯的……”黎正小声嘀咕,“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在烟上写了字再抽就会记住所写的内容还是我告诉你的。”
他慢慢地把烟盒盖子合起,再把它放进口袋。
脑海里抑制不住地开始想,纪颜是不是某个晚上就趴在她的桌子上完成的这件事,旁边或许还亮着一盏小台灯,低声念叨着要写的话,抽出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一根一根地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写着,再塞回烟盒里去。
亲口和他说出来不行么?之前还特别潇洒,一点念想都不给他留,仿佛要把所有潜在的东西都斩断似的,做得真绝,真漂亮。
搞什么飞机啊,他只是个理科生,算算化学方程式还可以,算不懂人心的,尤其是女人的心,一辈子最没自信的就是猜测女人心。
那种无力感又涌出来了,直涌到他喉咙里。
忽然想起陈凯歌的《致命诱惑》,那是陈凯歌去好莱坞导演的一部并没什么名气的小片,他在周三的半价档坐在电影院里看的。
女主角爱上了英俊勇敢的登山运动员要离开她的同居男友,她回到租住的房子,男友——他记得是个庸碌的胖子——正翘着双腿看球赛。
女人下了决心说我要离开你,男人站起来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当他终于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他咆哮着发作了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这个婊子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欺骗了我,而所有的话在女人面前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壁。
最后他喃喃的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Iboughtyouthesubwayticketeveryweekend……
Iboughtyouthesubwayticketeveryweekend,我帮你买了每周的地铁票。
是不是太小气了一些?Thesubwayticket,jttheone-subwayticket……
其实女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一切都是男人应得的,男人也不值得被同情。
只是感觉有点悲哀。
黎正记得以前在哪看过一个人的Blog,他在里面说,他最喜欢的三部电影是《搏击俱乐部》,因为它讲述了永存男人心中的愤怒,《激情岁月》,因为它讲述了永存男人心中的飘离,和《离开拉斯维加斯》,因为它讲述了永存男人心中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是啊,他现在就很无可奈何,他很想救那个女孩子,前所未有地渴望,但他本事又没那么大,初出茅庐的新人罢了,甚至连初出茅庐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战斗直觉强一点的普通人。
他久久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想他最近读过的诗,《当你年老时》,叶芝的诗。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对于一个无法理解爱情的人,他自然也不是很懂这首诗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
只是觉得叶芝一定很固执。
写下《当你年老时》的叶芝其实只有二十八岁,想象一下,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写下这样的诗篇,好似对自己心爱的女孩诅咒发誓说,等你年老了,你便明白我对你的爱情,等那些仰慕你容颜的男人皆退却了,你会知道只有我还依然爱你。
这是个赌上了时间和生命的誓言,深情而激愤。
然后他又跑去看了叶芝和那个女孩的故事,故事很长,真要写起来可以写一本书,但是那么长的故事看完,女孩对叶芝抱着怎样的态度,他却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他从来都是个对爱情缺乏了解的人,小时候看过一个叫做《昙花梦》的电视剧,说解放前上海沦陷,男主人公拿着枪和金条来到机场,他把枪和金条都放在柜台上,说我要一张离开的机票,然后他把票送给了他心爱的又不属于他的女人,回头走了。
也很酷啊,他也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做出这种牛逼事情来的女人,可是没有,他找不到。
纪颜说,“第一次和人说这些,可能有些词不达意……”
“去你妈的词不达意,我最恨词不达意,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面说清楚么……”
但现在就算想说也来不及了,她或许还活着,不过快要死了,又或许已经死了,死在那片与世隔绝的空间里,连尸体都不会被人发现。
“什么都行……”他不想那些稀稀拉拉的行人看见他的脸,所以把脸慢慢地埋进了双臂里,“来个人救救她吧……随便来个什么东西都行……”
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松动了。
“可见文章憎命达,世界潜在的公平总容不得你一双两好。”戏谑的声音在他面前说,“不是么?”
黎正抬起头来,看见一张自己的脸,正咧开嘴像魔鬼那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