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范蠡却不肯再解释了,他只微微行礼道:“方义士已经回来了,他在前厅等候您。”
知道从这个鬼家伙嘴里再挖不出东西来了,苏虹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往前厅。
如范蠡所言,方无应正大咧咧坐在前厅,他擦拭着手中的剑,身上的铠甲还未脱下,上面有星星点点干了的血迹,见妻子进来,他微微扬了一下手:“哟!”
苏虹走到他面前,仔细弄看他:“还好么?”
“嗯。”他低下头,继续擦拭剑刃。
苏虹挨着他,慢慢坐下来:“我没看见西施的父母。”
“是么。”方无应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夫差不是自杀。”
苏虹浑身微微一震!
《吕氏春秋知化篇》记载,“夫差将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面以见子胥于地下!’,乃为幕以蒙面而死。”这是说夫差懊悔当初没有听伍子胥的劝阻,以至最终亡国,所以拿一块布蒙住脸孔自尽。
“根本不是吕不韦说的那么回事,什么‘吾老矣,不能事君王’之类的,至少我没看见,那些恐怕是越国中宣部的作品。”方无应低声说,“他一直没有投降,身边的人全都战死了,面前只剩下黑压压一大片越国人,他是拼杀到死的。像一个真勇士。死的时候,没有蒙脸。表情也完全没有懊悔。”
这么说,方无应是亲见到夫差战死了……
“他那样子,让我惊奇。”方无应盯着手中兵刃,突然沉沉笑了一下,“知道么?苏虹,在那种状况下,他完全只是一头困兽了,可我看不到他丝毫的恐惧和惊怒,直到死亡那一刻,他都镇定无比。”
“啊?!”
“嗯,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那时候,环顾四周,只说了一句:‘可以了。’就放下了刀。”方无应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三个越国士兵就冲上去,杀了他。”
苏虹觉得胸口干干的,好像有什么升上来,卡在那儿,令她无比难受。
“那感觉真奇怪呢,苏虹,他明明是垂手受戮,他明明该又愤怒又绝望,再加上惊恐不甘什么的……可他本该有的那些情绪,一概没有,夫差那张脸看起来,安详得像个婴孩,目光充满怜悯。”方无应说到这儿。神情更加困惑,“他怎么能够做到这样呢?那感觉就好像……对了。就好像不肯喝末药的神之子。”
这是除了苏虹,不会再有人能够理解的比喻。
苏虹坐在他身旁,她怔怔望着门外来去的越国士兵,在那儿,年轻士兵们正疲倦地列队、整理兵器、相互间低声开着玩笑——那种感觉,竟让苏虹想起一群被抽干了空气的扁扁的稻草人。
“勾践叫我把西施带回来,他说他有事情要问她。”苏虹低声说,“文种并不知此事,恐怕,也不太愿见到这种事。”
“这对君臣之间早有罅隙。”方无应淡淡道,“之前还有个夫差在弥缝这劈隙,如今连这粘合剂都没有了。”
实在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苏虹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西施。”
苏虹进去西施房间时,正有两名侍女将清洗的温水送进来。西施摘下了面纱,正在擦拭脸上和发髻上的尘土。
她看起来,比那晚苏虹所记得的样子,又苍老了几分。疤痕仍然在。再加上怀孕导致身体浮肿,西施的那张脸看起来,比前次更让人不忍目睹……
一阵酸楚冲上苏虹心头!
然而她努力压抑住那情绪,只强装出笑脸来:“夷光姑娘。”
西施抬头一见是她,遂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苏姑娘,这次……多谢你了。”她低声道。
“我没做什么。”苏虹摇摇头,“下令保护你性命的是勾践,我只是奉命行事。”
听见“勾践”二字,西施怔了一下,旋即垂下眼帘。
这真是个叫人烦恼的状况,苏虹不由焦虑地想,此刻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是不妥。
“夷光姑娘,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苏虹言不由衷地安慰着,她几乎有点痛恨自己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她在这儿絮叨着,西施的目光却出现了茫然,好像并未把苏虹的话听进去。
“我想起……”她忽然,轻声说。
苏虹停住,静静看她。
“想起妈妈临死前,和我说的话。”西施停了停,像是在思索似的。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她说,死,不是像我想的那样。”
苏虹惊得都忘了呼吸!
“你妈妈她……她已经死了?!”
如果西施的母亲已经死了,那么说什么来救她之类的话,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了!
西施凝神又想了片刻,才摇摇头:“具体情景还是没想起来,我只记得妈妈说过的话。”
“你肯定是你妈妈说的么?”
“嗯。”西施轻轻点点头:“我记得我就守在她的床前,她说的句子,我渐渐都想起来了。”
“她说什么?”
西施没有立即回答苏虹的问题。却忽然问:“苏姑娘,收音机这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收音机?
苏虹点点头:“知道啊,就是可以……可以听音乐,听故事的一种家用电器。”
“嗯,你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有点印象了……”西施叹了口气,“大概在那边我不太常用,所以印象不是太深。”
“现在是没多少人用收音机了。”苏虹苦笑,“我上大学的时候,倒是挺喜欢听那玩意儿。点歌节目什么的。”
西施点头:“我妈当时说,死亡,就像把收音机拿走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苏虹糊涂了。
“之前因为有收音机,所以能够接到讯号,能够听见唱歌和说笑。”西施说,“但是收音机一拿走,就听不见了——可是房间里,仍然有讯号的。”
苏虹一愣!
“**,就只是一种条件。”她转过脸来,望着苏虹,“它让讯号显形,但是我们却不能说,因为没有收音机,讯号也不存在了。”
苏虹突然想,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而且她还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一个字都没记错。”
“什么?”
“一个次元的死亡,是另一个次元的诞生。”西施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们在这个宇宙死亡了。又焉知我们不是在另一个宇宙里还活着呢?”
苏虹怜悯地望着西施,她完全无法接受这些说法,在苏虹看来,西施是因为连续遭受亲人死亡的打击。所以才臆想出这些奇怪言论来安慰自己。
“所以,我突然想到了夫差。”西施说到这儿,她停了许久,然后,竟噗嗤笑起来。
“夷光姑娘?!”
“我觉得自己都听见他的声音了。”她用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虚空,“喏。他也在笑,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他说:夷光,屁股彻底着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苏虹无比凄然地望着西施。
她根本不能理解这些,甚至疑心西施是不是疯了,也许是夫差的死亡对她而言,根本就无法承受,尤其是。她还亲眼看见了夫差的头颅……
这时候,却见门外进来一名侍女。她走到苏虹身边,俯身低声道:“夫人,大王来了。”
苏虹慌忙起身,不多时,门帘一掀,勾践走进屋内。
看见有人进来,西施的目光转向对方,当她看见进来的是勾践时,那张未曾蒙着面纱的脸,也露出一片惊讶的神色!
比她的神色更加诡异的是勾践。自他进屋来,那目光就直直盯着西施。那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万年未遇的怪物!
苏虹在愣怔几秒之后,陡然醒悟过来!
在勾践的记忆里,尚且存着十年前西施的模样,那时候她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孩子……
然而眼前这女子早就丧失了青春的美丽,她的脸上布满刀痕,头发枯黄,四肢浮肿,臃肿的身形昭示着另一个让他无法承受的事实:她怀着敌人的孩子……
房间的空气,像是凝成了冰!
最先开口的是西施,她没有起身施礼,甚至都没有动一下。
“好久不见了。”她安详地说。
隔了许久,苏虹才听见勾践那沙哑刺耳的声音:“……是,真是很久了。”
觉察到自己在这儿显得碍事了。苏虹不敢多留,她行了个礼,匆忙退下了。
从那房间出来,关上门之前。苏虹又回望了房间里的那两个人,勾践仍旧钉在原地,西施仰着脸,目光纯粹,毫无羞愧和惧意。
苏虹叹了口气,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