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三章 我,西施,被命名的符号(上)(2 / 2)

那晚,勾践怎么都无法入睡,他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屋顶。

“夷光,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突然问。

“接下来?”我有点糊涂,“什么接下来?”

“我是说,吴国。”他突然说。“今天,一群官员逼问我伐吴之事。他们要我交出时间表。”

我想不出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我是个不过多考虑未来的人。

“那你觉得呢?”我问。

勾践良久都没说话。

“你希望再去打仗?”我慢慢坐起身来,望着他,“去把吴国杀一个尸横遍野?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你喜欢杀人?可我们的军务防范做的这么好,他国已经不可能再攻过来,这不就可以了么?”

“……我不知道。”

我静静望他。

“我觉得这不太对劲,夷光,不是说去不去伐吴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勾践侧过脸,望着我,他的目光里充满迷惘,“我很喜欢现在这样子,可我又觉得自己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甚至觉得,我好像不该再在这儿住下去,我和他们越来越不一样了……”

“那就离开好了。”我说,“咱们再去深林里生活,像一开始那样。”

勾践摇摇头:“不可能的,夷光。我做不到。”

有什么,在分裂这个男人。

自那夜起,我才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惧怕自己的变化。

许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原来痛苦对这个男人而言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一旦脱离了痛苦,他反而会不习惯。

不,何止不习惯?那几乎像是丧失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就好像长期的痛苦已经成了他的一条腿,一只胳膊。“没有痛苦的勾践,就不再是真正的勾践了”,这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认定,也是越国上下集体保有的信念,他在臣民日日的责备中,慌乱起来。

于是,他的犹疑和自我谴责。不久就显化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文种。

答应文种去往吴国,并不是为了那个众人皆知的原因:给勾践寻找蛊毒的配方。

事实上那时候,勾践身上的蛊毒已经很轻了,甚至不一定要去寻求解药。

我会答应文种,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目睹勾践的自我怀疑和分裂了,那太让我痛苦。

我很清楚,他并不是在和文种争吵,他是在和他自己争吵,和那个要求他“恢复到从前去”的自己争吵。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并不是文种,甚至他在宫内砸东西大骂的也不是文种,而是他自己,那个打算抛开痛苦,改变既定命运,甚至竟然奢望不再做越王的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吵翻天,他也绝不去动文种一根手指头的缘故。

在培养勾践这件事上,文种所获得的成功,几乎可以和皮格马利翁媲美。

相比之下,伍子胥就只是个失败了的弗兰肯斯坦。

于是,从我答应赴吴之日起,勾践就不再见我了,我搬出了越王宫,按照文种的说法,如果依然与大王日夜相对,大王会舍不得放我离去。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

勾践失去了我,却重拾了他的痛苦。这对他而言,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文种指定了几个女教习来教导我日常礼仪,负责这一项目的是范蠡。

我管范蠡叫“那个财迷”,因为他盯着我的眼神,活像盯着一大堆金币,这是个视财如命的人,甚至在他发现有一大单生意可做时,那双眼睛里流转的秋波,比热恋中最疯狂的恋人还要动人。

但是女教习们很快就罢工了,她们集体商定,不再给我进行任何训练,因为被礼仪和社交技巧捆绑住的我,全然丧失了光彩,活像粗糙的土坯瓶,呆板无趣。

文种在踌躇了两三日之后,最终决定,就这样把我送去吴国。和我一同去的还有一个女性,那是个完全遵循女教习们的训练而培养出的美女,她的名字叫郑旦。

郑旦是那种煞有介事的女孩儿。每个班的成绩表最前面那一群,你都会发现一两个。她完全听从于文种,视之为父兄的那种听从,也自认为有为国牺牲的必要,所以当她那双狭长优雅的眼睛转向我时,具面永远充满了疏远的轻蔑。

文种的意思是,如果吴王喜爱人工培养的高级瓶花,那他可以选择郑旦;如果万一,他对瓶花们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那他或许就会选中我。

无论吴王选谁,都能中文种的计策。

文种管这叫美人计,这可笑的名称总是让我忍俊不禁。现在回头再看。文种真可算是个战略家,他将一切都纳入到他的算计里,他认为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定然会按照他的希望向前行。他什么都算计得好。唯独有一样东西,却被这个天才欺诈师给完全忽略掉了,那就是人在亲密相处之下,所产生的感情。

忽略了感情的策略,越狠毒,所结出的恶果就越可怕。

初入吴国那段时间,我无比痛苦。

吴国的一切都叫我不习惯,他们的饮食和越国有异,味道更浓,他们的语音不像越语,我听不习惯,他们的气候比越国更冷,让我无法忍受。

可最最让我难受的,是我要侍奉的那个人。

吴王夫差。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深深的厌恶!

在我看来,他太高了,足足比勾践高一个头。他的身材也太魁梧了。比起骨骼纤细的勾践,夫差魁梧得几乎都不像个君王,还有,他的情绪太快活了,他的双眼太明亮了,他的声音太坦荡了,甚至连他的笑容都叫我讨厌,因为它总是那么自在无忌,顽皮天真。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叫我讨厌,讨厌得要命,因为他和勾践是那么的不像,几乎到了截然相反的程度,如果说勾践是一块看不透的黑色磁石,那么夫差就是一件透明的琉璃,好像他天生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始终如一。而这种透明,恰恰是与他的无畏联系在一起的。

我见过他愤怒,也见过他哀伤。但是我从未见夫差有过恐惧。

据说从幼儿时期起,夫差就是个过分活泼的孩子,对他而言生命似乎总是新的,世界仿佛阳光一般灿烂。如果生活里的阴暗面侵袭过来。他会用极为巧妙的方法避开。因为他的天性里就存有一种抗拒阴暗的因子,他有足够爱自己,能宽容对待自己的每一个**,于是也便将这爱传染给了身边的人。

但是那时候,我看不见这些。因为我的心里仍然装着勾践,而这让我痛苦不堪。

我的意志教我要坚持下去,我是被越国送来的美人,我必须全心服侍吴王,软化他的心志。这是勾践的想法,我答应过他,要满足他这个愿望。

但是我的身体并不听从于我的意志,我开始经常伤到自己,割破手指或者摔断胳膊,走路总跌跤。我的腿不听头脑的使唤,我从头到脚每处都疼,经常莫名生病,胸口发闷喘不过气。她们叫我“病美人”,还鄙夷我拿这个来诱惑君王,指望君王因为我体弱而怜惜我。

我不想辩解,甚至连辩解的力气,我都没有,我虚弱得像个影子。我的月经都停了,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叫:“不,我不要呆在这儿,我不要这个傻大个儿!送我这废物回越国去吧!我要勾践!”

……我要勾践我要勾践我要勾践!!

我不清楚夫差是否洞悉了这一切,当他拥抱我时,那张英俊的面容永远会呈现出诚挚的热情,那是与勾践截然相反的感觉,那是一种坚定自若的,永远都能保持向上的非凡活力。可那时候我不曾察觉,也不想去察觉,我被自己对勾践的狂思蒙蔽了双眼,我知道夫差非常喜欢我,但我看不见更多的。

终于有一天,我失足从姑苏台的玉阶上摔了下去,我被自己的衣裙给绊倒……

我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