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就想,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来么?而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孩子丢失?”
“那天是什么时候?”
“正好是儿童节。”
“你觉得在儿童节的游乐场丢失孩子,是不对头的事情?”
方无应想了想:“我只是不认为那些孩子最后都能被找到。”
“为什么?”
“园内环境非常复杂,人很多,而且港台与内地的人都有,语言上也不通……”
“你为孩子与父母的重逢,设置了重重困难。”
沉默。
“那或许是因为,我并未与我的父亲重逢,我甚至疑心他连广播找人都不屑干。”方无应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也许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实他们潜意识里就想丢弃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额头:“Paul,你铺陈了很多东西,它们的联系非常隐晦而且复杂。”
“也许复杂到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么让我们回到最初:你提到过,自杀就如同,父母在游乐场遗弃自己的孩童,而游乐场又让你想起了父亲是如何对待你的。”舒湘说到这儿,想了想,“这是否代表,你放弃自己这件事,和你父亲放弃你……”
“这是两码事!”方无应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舒湘默默看着他。
一时的激动,让方无应的喘息有点不平,他扭过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热水瓶前。
她将续了水的杯子放在方无应面前时,方无应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将本该他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你身上,要你担负起家国的危亡——那时你才十二岁,没有什么比将父母的责任转嫁给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对一个孩子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死亡。”
方无应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他再睁开:“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亡过了,是么?”
他的表情平静安然。
舒湘看着他,神情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你低估了人类的复原能力,Paul。人对求生这回事,执著惊人。”
方无应懒懒摊开手,将它们枕在脑后:“于是我就抑郁,就心理扭曲以杀人为乐,又抑郁又变态的杀人狂魔——你不觉得我的解决方案很出色?”
舒湘笑起来:“人世间有几个完全常态的人?来,拉出来我瞧瞧。”
方无应哼了一声。
舒湘收起笑容,她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那么,最近引起你抑郁的根源,有没有找到?”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臂,低声道:“最近,常常梦见姐姐。”
舒湘盯着他:“是么。”
“中秋的时候,去给她上了坟。”
“……知道她葬在哪里?”
“怎可能。”方无应摇摇头,“象征性的去了公共墓园。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上个月开始,局里在搞屏蔽修缮工作。”
“哦,是么。老的屏蔽是梁所长在的时候设下的,有好些年了。该修了。”
方无应点点头:“这次的维修项目是整体计划,而且采取的是即时勘察。”
舒湘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惊讶:“是么,就是说得过去了?”
“……下个月,就轮到两晋南北朝了。”
房间里,再度陷入某种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么?Paul?你在担心什么?”舒湘微微侧着头,看着方无应,“怕回去?怕再看见那一切?”
“不,并不是怕这个。”
“……陛下所患究竟为何物?”
那个称呼一出来,舒湘就看见方无应双眼闪过一道恶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体,握住了那个茶杯!
“……呃,轻拿轻放。”舒湘笑了一下,“我这儿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圣上恕罪,民女一时言语差错。”舒湘仍然笑。
“孤家一向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知道?”方无应哼了一声,把杯子归回原处。
“这个嘛,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是心理医生,在诊所里完蛋好像也蛮符合职业身份的。”舒湘说罢,摆摆手,“罢了,不开玩笑。明白你担心的是什么了。”
方无应不出声,只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如果真的那样,你会如何?”舒湘盯着他,温和地说,“如果李建国、于凯、小杨,还有雷钧他们,真的像我刚才那样,对你口称‘陛下’……Paul,你会崩溃么?”
“那么,不是我疯了就是他们疯了。”方无应冷冷道,“可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舒湘。”
“你担心的,不就是他们发现了你的过去?”舒湘淡淡说,“那很恐怖,的确我虽然无法体会,但是类比起来,大概就仿佛面对死亡一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直到她这么说了,方无应的表情,才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我甚至开始考虑辞职。”他低声说。
舒湘温柔地注视着他。
“不,不是辞职,我是军人,该说是转业。放弃他们,选一个别的地方生存,去一个都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方重新开始,反正公检法部门随便我挑,政府机构也可以,实在不行也可以出国做武官的,以前就有这种机会。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干吗要回来?干吗绕了一圈又要回到这个与之相关的地方来任职?”
“以为逃走了,就可以避开一切?”
“嗯,很无聊,可我就是这么想的。鄙视我吧。”
“没有人会鄙视你,Paul,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舒湘温柔地说,“我常常觉得,你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现在来夸我,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不是夸你。”舒湘摇摇头,“见过最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么?深度抑郁的那种。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干,眼珠都无法转动一下,如果不管他们,最后他们会烂死在某处。”
“……”
“……还有那些自杀者,这个我不说了,你有过这种经历。虽然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可我真庆幸你能闯过来。”她笑了笑,“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出色,真的是当年那个垂死的皇帝么?”
“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失去这一切。”方无应忽然哑声道,“这是我花了十年功夫,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我不能眼看着它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谁说的?谁说它定会化为乌有?”舒湘盯着他。
“……他们知道我是谁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看待我么?还会把我这个‘队长’当作他们的自己人?他们……难道不会在心底窃笑?或者……”
“为什么他们会笑你?谁又给过你这种证据?”
“……可我听得见。”方无应盯着墙面,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它就快要响起来了。”
“Paul。你在把什么时候的嘲笑,搬到你现在的耳畔来?”舒湘继续温柔地问,“此刻,只是此刻,你究竟活在什么时间里?”
再次,深深的沉默。
墙上的钟一点一滴往前走,长针还差一格指向十二点。
“一个小时了。”
舒湘看看钟,点点头:“嗯,真快。”
她起身去书柜,从里面抽出一本书:“给你的。《Wutheris》,这是70年代企鹅出版的一套精装,印制比如今的好许多。”
“多谢。”
“喜欢希刺克厉夫?”她笑笑。
方无应没回答,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水喝光,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又把旧东西翻出来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舒湘也起身:“如果它还没好,翻出来就是正确的,不然溃烂在里面,更可怕。”
“也许吧……走了。”
“外面下雨,开车小心。”
走到门口,方无应停住,转身看看舒湘:“……我不得不承认,你还是起到了作用。”
“什么作用?”舒湘的脸上,露出顽皮的表情,“阻止了陛下大开杀戒?小民功劳不小。”
方无应苦笑了一下:“我是说,你起到了堤坝的作用。”
“哦……”
“如果没有这道堤坝,我说不定会冲毁一切。”
“那么未来的目标就是,没有堤坝,你也不会冲毁一切。”舒湘说,“Paul,这也是我最终的愿望。”
方无应静静注视着她,他轻轻道:“再见。”
“下周见,Paul。”
拿着车钥匙,走下楼梯,一直来到楼外,方无应又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玻璃。
鹅黄色的窗帘依然拉着,灯影下,有女性伏案的身影。
“一切都是弗洛伊德的错,是么?”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细雨打在男人的脸上,冰冷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