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金帝多疑，相信亲孙女甚过侄女，我想他是会答应的。你们两，陪不陪我？”

华岳和周源对视一眼，笑道：“这种事很尴尬的，你一定要去的话，还是你一个人去的好，和皇侄私下谈谈。”

我道：“那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去。”

上楼敲门，一个小厮打开门，见我穿着，知道我应该是客人，和气地道：“公子，这间是我家公子包下的，您可以去其他雅间。”

我放了十两的金锞子在他手上，笑道：“你家公子长居醉乡，很伤身的，在下杨康，字无忌，杨铁心之子，特来举荐美人。家姐风华绝代，远胜某女。”

小厮藏起金子，道：“小人去通报，杨公子稍候。”当着我的面，关上门。

很快，那小厮又打开门，不好意思地道：“杨公子，很抱歉。我家公子说，令妹穆氏小有颜色，但无甚出奇之处。”

我干吗跟这么个小厮纠缠。拎起他自己进去，顺手关上门。里面就一个青年在自斟自饮，我看过画像，正是赵贵和。

这家伙出门都不带侍卫的吗？地位太低，没人会在乎，没人会行刺，是吧。他听我说杨铁心就想到穆念慈，可见现在还没醉倒，很好。我放开那小厮，拱手道：“在下杨康，见过皇侄。杨某举荐的是家姐，不是舍妹。家姐不但姿容绝世，风华绝代，文韬武略亦不下于杨某，可为贤内助。”

小厮立刻站到赵贵和身前，握着拳，瞪着我，忠心耿耿地护主。好像我要是想做什么，他能阻止似的。

赵贵和冷淡地看我一眼，又饮下一杯酒，方道：“你杨家是靠祖宗在民间名气大才获殊宠的，实无功绩，你有什么文韬武略可言，更何况你的姐姐。要想让我相信，证明给我看。”

我指使那小厮：“去拿些点心水果来，还要一份醒酒汤，一壶龙井。”

赵贵和点点头，小厮才一脸委屈地出去。

我径自坐到赵贵和对面，端起酒壶倒了点酒在桌上，再以手指蘸酒写下“兀典”二字，“这是我从前的名字，你应该听过。”又写下“庐”“楚”“和”三字，“这三处，计划是我制定的。《三十六计》也是我写给杨铁心的。现在，皇侄相信我的本事了吗？”

赵贵和惊异：“你来我大宋，有何图谋？”

我淡淡地道：“我是襄大人教出来的，开始有他护着，我一年就从小兵升到统领，后来他死了，过了三年，我还是个小小的统领。去年夏天，我的功劳，被当时的都元帅仆散揆冒认了。今年夏天，我的功劳，被新任的都元帅完颜宗浩冒认了。我与其在金国为他人做嫁衣裳，不如来宋国，重新开始。”

赵贵和奇道：“金国为什么压制你？”

“哦，他们说我脑生反骨，迟早必叛。”转过脑袋给他看看，“我脑袋长得和别人的没有不同，是吧。就是那班老家伙妒贤嫉能、压制后辈嘛。完颜宗浩都不让我独立领兵，调我去他身边出主意。所以我不干了，来宋国。一份兵力图就能换到一个官位和一座府邸，真赚。”

赵贵和心想：你就是背叛了啊，带着兵力图叛金投宋，还沾沾自喜、自鸣得意，完全不以叛国为意，这就是“天生反骨”。金国压制你真没错，他们其实应该杀了你的。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和悦地问道：“那杨铁心是你什么人？”

我道：“生父啊。兵部在追查这桩十八年前的旧案，你可以去打听，就知道详情了。从前都以为杨铁心死了，我是孤儿，襄大人视我如子侄，让我跟他姓‘完颜’，还起了个女真小名。啊，对了，”想起一件事，先解释，别造成误会，“履历上是二十一岁，这是因为在金国，十七成丁方可从军，我十四岁时自觉兵法学成了，想去，找当时的上京留守徒单镒给我伪造户籍，虚报年龄的。我不会骗你的，没必要嘛。”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实在太无关紧要了，“看这个，你该看得出来，这是真印。”掏出一块盖了虎豹骑统领将印的帕子给他。

辨认官印真假，是每个官吏走上仕途时就要学习的第一课。赵贵和对着烛光，仔细验看了印鉴，抬头道：“是真的，我信你。难怪皇上会提拔杨铁心，是因为你吧，怎么不是直接用你？”

我悻悻地道：“你也觉得奇怪？皇上知道我是谁，我给他兵力图的那天就告诉他了，但他说我杀人太多，宋人不谅解我，叫我不要泄露身份。还说，我和杨铁心是父子，他提拔重用赏赐我爹，是一样的。就是要我在背后出主意，却让杨铁心出面立功，受万军景仰。”

赵贵和疑惑地道：“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了……”

我轻声道：“我觉得，宋国皇帝也迷信相术，只是要用我的才能，实际上不会让我直接掌握军队。那么，就换个皇帝吧。”

赵贵和大惊失色。即使他生于皇族，自幼就会掩饰情绪，这回也掩不住内心的惊骇：只是感觉皇帝不会重用他，就想行废立之事，这什么人啊，太狂妄太狠毒太霸道太，太……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人？

我自信地道：“我有办法操控宋蜀战事。不管皇帝怎么压制我，军民有眼睛，看得见究竟是谁带给他们胜利、财富、功劳、赏赐、声望。等我平吴回来，就有足够的势力了。那时皇侄若有意，还来此处。宋国的制度是专防武将篡位的，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枢密使的位置，我可以为你练出二十万精兵，去光复中原。”

赵贵和沉吟道：“你有真才实学，不是一定要找我的，为什么不去找皇子荣王？”

我道：“他已经是皇子了，耐心等继位就行，用不着冒险，怎会用我？我看皇帝身体不错，总能再活十几年，皇子等得，我不想等。”拿出铅笔和纸，画了个简之又简的世界地图，“世界很大，中国只是东南一隅，巴掌大块地方。我四十岁前要统一中国，再休养生息十年，之后，西北恢复西域都护府，西南去灭了如来佛的天竺国，推广道教，打开对外的出路。在我死前，尽量拓展中国的版图，至少打下中亚，要这么大的地盘。”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指给他看。

宋国商业发达，临安就有很多胡商，坐船经南洋来的，赵贵和听说过西方有很广阔的土地，有很多个国家，他相信这张地图是真的。但道听途说，绝对没有在地图上看到宋国只在东南角占了那么一丁点的地盘来得震撼人。

他本来很鄙视面前这个把背叛造反当成家常便饭、毫无廉耻的狠毒小子，听到这番话，反而肃然起敬，生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感慨来。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里，见到的所有忠臣们，其理想只是光复中原、驱逐女真，眼界局限于大九洲，有谁会说、敢说、能说，要统一中国而后蚕食世界？

他还年轻，有热血，有冲劲，有憧憬，面对能超越始皇帝的丰功伟业，他的醉意完全退去，没有丝毫犹豫，站起身，深深一揖，诚恳地道：“贵和得杨兄，便如始皇得李斯，愿以大宋基业，供杨兄一展鸿图。将来全国军队俱由杨兄指挥，贵和绝不干涉，只在京中等杨兄捷报。”

我赶紧托住他：“我所求者，便是如此，一个安稳的后方，能提供我粮草、军饷、新卒。皇侄请起，切莫折杀小臣。”

见杨康换了臣子对待君王的礼仪对待自己，赵贵和心中大喜。商汤遇尹伊，周文王遇姜尚，秦孝公遇商鞅，刘备遇诸葛亮，苻坚遇王猛……明君贤臣相遇，如风云际会，一夕长谈，鼎定天下，就是这样吧。原来我赵贵和，才是真命天子。

“公子，点心茶水来了。”小厮在外叫门。

我含笑点头，赵贵和先将盖有将印的帕子放蜡烛上点着烧了，再将地图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方扬声道：“进来。”

当着那小厮的面，我故意道：“皇侄，我跟随襄大人学兵法时，清平郡主也常来听讲，就这么认识了，姐弟相称，她待我，便如亲姐姐一般和悦。这是个好女子，她的性情，刚才我也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如何，她才会是你的妻子。‘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赵贵和配合地叹道：“得杨兄良言相劝，贵和知错。我这一生，再不会醉生梦死了。”他是说真的，他再不想喝酒了，他要回去研读法家、兵家的著作，揣摩帝王心术。

我拊掌笑道：“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大丈夫。今日夜深，杨康家有老母相候，先行告退。皇侄海涵。”

赵贵和道：“好说，我也要回府了，杨兄，我们一起走吧，路上再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