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侂胄一惊,小心翼翼地道:“张大人息怒,常山王之事,是我国保护不周,赔罪也是应该的,只是,两路半地未免太多了。”
张行简双眉一轩:“我国牺牲的将士也很多!你们能打到淮北,就是我国割地了!”
韩侂胄的火气也被激起来了,“金军虽精锐,但连年天灾,国无余粮,百姓多食不果腹,要朝廷设普济院施粥救济,而我宋国,带甲百万,餫饷千里,一时失利何足道!”
“你们就是看中我国缺粮才狂起来啊!”张行简压低声音,“私下说一句,人肉也是可以吃的。”吓得韩侂胄一激灵,又大声道,“兵贵精不贵多,你们京师百里内就盘踞水匪,猖獗到连上国使者都敢杀,强悍到杀两千官军跟杀只鸡般容易,你们都剿灭不了,何况其他地方?国内遍地烽火,能收到多少税赋?官军战力孱弱,能重夺两淮京湖吗?”
眼前就有例子,韩侂胄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张行简又道:“最重要的,今年议和不成,我军不过是在外过年,而秋收新粮入库后,吴曦就有了一战的本钱,贵国再想平叛可就难了。北面三路二十余州,你们不可能再夺回去,为什么不壮士断腕,去夺回西面五路五十四州呢?”
韩侂胄心底承认,这话是有点道理的,可以拿去说服皇上和群臣,虽然两淮京湖比四川富多了,只是,割地真的很难听啊。
张行简放缓口气,“太师真是多虑,宋国姓赵不姓韩,贵国皇帝肯,你又何必违逆圣意呢?”
韩侂胄奇道:“张大人还不曾觐见我国皇上,怎么就能肯定?这可是愧对祖宗的事。”
张行简笑着摇头:“皇帝嘛,是主子,和臣子的想法总是不同的。你们这位皇帝的祖父,搞了个所谓的隆兴北伐,战败后求和,割让商州(今陕西商县)、秦州(今甘肃天水)予我大金,他驾崩后的庙号可是孝宗,又有谁说他愧对祖宗了?太师敢跟我打赌吗,明日我便觐见贵国皇帝,递交国书,开始议和。条款如此,国书里清楚得很,贵国皇帝一定默许。不用你上奏,不用你为难,议和时必有书呆子意气用事,那时才要请太师一清风气。”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只听皇孙焕拍胸脯保证一定能说服宋帝割地,应该可以吧。
韩侂胄不知这张行简搞什么鬼,他有办法说服皇上,自己的确没必要为赵氏利益跟他硬抵。而一旦皇帝应允割地,其他条款就好商量了,议和必成,再有人想破坏,当然该自己这个平章军国事出头,官员罢免,学生放逐,平民下狱。他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张大人知道国书的内容吗?我国使臣方信孺道,贵国要求缚送首谋。我不大信。”方信孺回来后,他立刻召见,方信孺道:“敌所欲者五事:割淮南东、西路和京西南路一,增岁币二,犒军三,索归正等人四,其五不敢言。”再三追问才得到回答——“欲得太师头耳。”直吓得他三魂不见七魄。
张行简嘿嘿笑道:“你们这个使臣,真是个好使臣啊,竟然想用一颗人头换回失地。韩太师,听说就是你提拔他的,可这人在我国都元帅面前、皇上面前,坚持不割地,只口口声声说都是你为固权位,挑起战火,宋国愿意杀了你,函首献上,以示悔改。”
韩侂胄呆住了。他知道方信孺不怕死,口才好,方信孺用一个人的性命维护国家的利益,是对的,很对,可当这一个人名叫“韩侂胄”时,就是千错万错。方信孺说是金国要求函首,但金使没必要骗他,肯定是姓方的出卖他。韩侂胄怒不可遏。发动北伐,他是为了国家啊,把他交出去,大宋国体何在、颜面何存?!日后还有人敢再提北伐吗?
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匣上,一起推去,韩侂胄沉声道:“这些土产,都是送张大人的。首谋就是苏师旦。”
三千两!张行简立刻将银票拢进袖子,痛快地答道:“国书中没提人名,议和顺利,首谋当然是苏师旦。太师,你一心为国,我国皇上也是欣赏的,开战后,他怕愚民发令祖忠献公(韩琦)坟,特意令彰德守臣派兵守护,这你是知道的。皇上无意为难你,否则,张某也不会先和你谈了。皇上也想到了太师主持议和的难处,愿做让步,改叔侄之国为兄弟婚姻之国,让贵国皇帝能告慰祖宗。犒军银报一千万两,是给你们往下砍的,有五百万就行,岁币再小小加一点。现在常山王出事,宋国理亏在先,想来也无颜再诸多诉求。太师是聪明人,万勿辜负吾皇好意。”
韩侂胄明白了。原来,金帝根本不在乎他的性命,只要土地。张行简的意思很清楚,他能促成议和,条款让金帝满意的议和,杀苏师旦就够了,否则,张行简会说首谋是指他,金帝是要他韩侂胄的脑袋,现在战事不利,皇上又提拔主和派,那些人,真会杀自己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韩侂胄的内心在斗争。他自私,他弄权,但他真得也很想立功报国。为什么,明明辛弃疾也说金国必亡,他发动了北伐却偏偏失败?为什么,他支持的吴曦要叛国自立?为什么,金国提拔个小鬼头就是良将,他提拔的毕再遇就一次又一次地中计失败?为什么,他手下就没有岳飞那样百战百胜又忠心不二的将领?
张行简怜悯地望着眼前人无望的挣扎,看在礼物的份上,就助他一臂之力吧。“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再说,贵国的二圣,徽宗皇帝和钦宗皇帝,国破成俘,害了赵宋全族,中原亿万人,在五国城还活得蛮滋润的。”
是啊,我北伐是为了给二圣复仇,虽败尤荣,二圣亡国都有脸活下去,我何必觉得无颜见人?我要活下去,我要报仇雪恨!找到生存的意义,韩侂胄下定决心,拍案道:“便是如此。张大人,我这就回去安排明日觐见之事,至于常山王,还请宽限数日,韩某会全力寻找。”
送走韩侂胄,张行简一把抓起珠宝匣子贴在胸口。须发花白、一生严肃的老人,乐得如孩子般手舞足蹈。有钱了,终于有钱了,礼部是个清水衙门,他当了十几年尚书,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亏他刚知道皇孙焕要他同来宋国出使时还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儿子交待好后事呢。皇上说了,在宋国收到的贿赂,全部上缴,他会拿一成再赏赐给我,奖励我的清廉,今天透个消息,就有五百两的进项,等到议和完成……我再不用为那点点俸禄辛苦地察言观色、揣摩圣意了,辞官回老家带孙子去。对了,去门口挂个白色灯笼,让人通知皇孙焕,他今夜就要去说服宋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