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尾地唤了她一声,容锦咬着唇,迟疑道:“怎么了?”
她面色苍白,明明怀了身孕,容绮也一直变着法子给她补身体,却仿佛更瘦了些,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沈裕不动声色地掐着指节,轻声道:“无事。”
话虽这么说,但傍晚时分容锦不在时,沈裕当即传了成英来回话。
成英与荀朔不同,他跟在沈裕身边多年,积威甚重,不敢欺瞒。
他迟疑着,声音又低又缓:“这几日,夫人总是会到荀大夫那里,至于究竟如何……属下也不清楚。”
这话倒也不假。
这几年,容锦管着家中的诸多事务,除却翠微与红茵,还有好些个她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她若是铁了心要瞒什么事,成英确实无从得知。
沈裕一言不发,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端倪。
成英觑着他的脸色,又试着问道:“要属下去查查吗?”
沈裕按着心口,摇了摇头,哑声道:“不必了。”
他与容锦这些年亲密无间,从没这样千方百计地瞒过彼此什么事情,加上这几日的端倪,稍一想,心中已经隐约猜到六七分。
他不可抑制地咳了起来,瘦削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襟,苍白的肌肤青筋乍现。
成英懊恼不已,连忙上前替他顺气,搜肠刮肚地劝解道:“您还是先静心调养,至于旁的事情,且先放放……”
帐上悬着的同心结穗子摇摇晃晃,大红的喜色,如今乍一看倒像是血色。
沈裕有气无力地拂开成英,盯着那穗子,久久未曾出声。
成英候了许久,见他并无再开口的一次,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容锦回到听竹轩时,天色已晚。
由红茵伺候着沐浴后,为小臂上的伤处上了药、重新包扎后,又熏了好一会儿的香,遮去金疮药那独特的气味,这才往内室去。
难得,沈裕今日并没特地等她。
青竹床帐半挂半放,隐约可见他瘦削的身形,一动不动,似是在等候她时没能熬住,已沉沉睡去。
容锦见此,心下倒是松了口气。
她这几日与沈裕同榻而眠,总是会担心被他察觉,前两日无意中压到伤处,强忍着,才没露馅。
又嗅了嗅衣袖上沾染的气味,确认只有自己调的香料,这才上床安置。
容锦避着伤处,轻手轻脚地在沈裕身侧躺下,正算着漠北到京城途中的驿站,却不料沈裕竟忽而唤了自己一声。
容锦心跳霎时都快了些,吃惊地看向他,旋即笑道:“是我不小心,将你给吵醒了吗?”
沈裕摇头,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
冰凉的手指搭在腕上,沿着隐隐跳动的经脉,逐渐向上。
容锦忙不迭地隔袖按了他的手,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后,又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做什么?”
“锦锦,”沈裕闭了闭眼,声音宛如叹息,“让我看看。”
容锦身体一僵。
她知道此事不可能将沈裕瞒得滴水不漏,毕竟就连容绮都觉出不对劲,她与沈裕几乎朝夕相处,哪里瞒得过呢?
但也没想到会暴露得这样快。
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沈裕这是有意诈自己,还是他当真已经察觉。
“乖,”沈裕在她唇边落了一吻,低声道,“还疼吗?”
再往上,细腻如凝脂般的小臂上,紧紧地缠着层纱布。
沈裕已有预料,但真触到时,指尖都在颤着。
容锦情知当真瞒不过了,摇了摇头:“不碍事的。”
放血时自然是疼的,但只要一想到能让沈裕活得更久一些,这“交易”她做得心甘情愿。
沈裕避着伤处,像是用尽身力气,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也不算什么,”容锦扯了扯嘴角,笑着宽慰道,“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也会如此的,不是吗?”
与生离死别相比,再没什么重要的了。
沈裕未答,只是呼吸愈重。
数年前,他曾将容锦当作自己解毒的药引,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如此,仿佛宿命。
像是落水之人,拖着容锦陪自己溺亡。
容锦觉察到肩头微湿,似是有水洇透,怔了怔,在意识到是什么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从未见过沈裕如此。
他这样一个人,总叫人觉着,纵使是血汗流干,也不会落一滴泪才是。
容锦愣了好一会儿,抬起手,回抱了沈裕。
“锦锦,你读过《庄子》。”
沈裕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并无悲怆,更多的却是从容。
容锦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是。”
那书还是她在沈裕书房中看的,应当是个冬日,两人在书房煎茶赌书,比谁的记性更好些。
如今再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
容锦终于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连连摇头:“不,你不准说了。”
沈裕却按下她的手,循循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容锦霎时红了眼。
但她并没哭,只道:“不过几滴血而已,我说了不妨事,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你若再同我说这些,又或是敢擅做主张,我就,”容锦咬了咬牙,努力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我就再也不惦记你了。”
“说不准,过些年还会另嫁旁人……”
沈裕低低地笑了声,想说什么,却被容锦堵了嘴。
她仰头贴上来,柔软的舌尖撬开他微微泛凉的唇。
“会好起来的,”像是在宽慰他,又似是在说服自己,容锦眨着泛酸的眼,强调道,“一定会的。”
犹如交颈鸳鸯。
又像是风雨之中,紧紧依偎在巢中取暖的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