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敬酒即毕,其他诸新进士自是鱼贯而上,直到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秀的士子上前敬饮,杨炎一见是他,虽然满腹心事,也是忍不住的掩嘴窃笑,恰好这个动作为御座之上的李适所见,乃放下手中金盏,微笑问道:“又有何事值得杨卿如此欢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卿家快快说了出来与大家共享!”
闻言,杨炎起身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后,对那正拜伏于地的新进士道:“秦可,速将你当日于试场中所做的题壁词奏于陛下。”
一闻此言,饶是那秦可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物,于如此场合之下也难免一阵尴尬的脸色羞红,只是当此之时却容不得他有别路可走,也只能沉默半晌后,期期艾艾诵道:“秦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捱了两场过,只有此番解火。恰如闭言跳黄河,知他是过与不过?”
只听到“只有此番解火”一句时,李适已是露齿而笑,待他那最后两句一出,皇帝陛下更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满殿的新进士也是哄堂大笑不已,殿中气氛陡然再添三分热烈,只有那拜倒于地的秦可可面色愈发羞红,头也愈垂愈低,悔不该于当日试场上写下如此文字。
原来这秦可本是高平乡贡,字献之,其人自幼聪慧过人,只是性情诙谐滑稽,好玩笑之辞。此番进京应进士试,三场中的前两场都是自觉平平,唯有第三场甚合其口味,因而一气呵成、不复改动。缴了文卷之后,自感极是满意,见别人犹自在低头苦思,一时得意忘形之下,老毛病复发,遂于试场壁上题下了这样一首歪词。也正是赶的巧,恰在他离开未久。礼部尚书杨炎巡视考场之时见到了他这大作,捧腹之下对这个考生也自然是印象极深,是以后来当身为主考官的礼部侍郎呈上两份拿捏不准的考卷时,杨炎大笔一挥,当即录取了这秦可,使他得以今科最后一名新进士上榜,倒也成就了大历十四年科试的一番佳话。
殿中喧闹良久,李适方才举起案上酒盏。面上满盈着笑意道:“看来崔卿水性却是不错,纵然闭眼跳黄河,依然全身而过,难得,实在是难得!”这一番话自然又引来满殿符合的大笑。
秦可得皇帝开言调笑,愈发尴尬的无以言辞,唯有双手捧杯敬酒,期望能早早结束这令人难堪的场面,李适对他之敬酒亦如适才一般,一饮而尽。倒也算给了这名能搏他一笑的滑稽进士一个天大的面子。
随着新进士们一一敬酒完毕。其他如明经、明法等科高中者也是随后鱼贯而上,只是他们名额即多,也就只能是选了代表上前行事。想是崔破当日晚香亭中谏言起了作用。皇帝陛下对这些杂科进士们也是面色和煦、优容有加,不吝华言美辞的将明算诸科于家国朝廷的贡献大大褒扬了一番,只听得这些杂科进士们热血沸腾,直感当今陛下实在是大大的明君。
此次赐宴直持续了个多时辰,皇帝陛下方才在众人山崩海啸般的“万岁”声中登御驾回宫,崔破亦是被点名随行,如此情形,只看的那首辅常衮眉头暗皱不已。
车驾隆隆声中出了曲江池,正在自己轩车上向外张望的崔破,忽见一个策马的小黄门逆行向自己而来。却是奉了李适之命前来传召于他的。
登上皇帝陛下那奢华、硕大以极的车驾,隔着约五步距离行参见礼毕,崔破小心的端坐于李适赐座的锦凳上。
“逝者如斯,夫子诚不我欺呀!不觉间,距朕与崔卿初次相见已是年余了,朕又老了一岁,而这大唐江山却依然是这般衰弱模样,究竟何时,朕才能重现太宗伟业。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以右手轻扣身前玉几的李适感慨说道,此时的他那里还有半分适才纵声大笑时候的模样?
崔破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当朝天子,茫然不知他为何在如此短短时光会变的如此意兴阑珊?苦思不得其解之下,也只能开言说道:“我朝虽经安史叛乱,然则皇室德柞未衰,天下万民思定。朝中文有刘、崔诸相文能谋国、武有浑、马诸将武能安邦,可谓正值大有为之时也。陛下又何出此言?”言至此处,见李适容不稍动,乃将牙一咬续道:“况且安史叛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陛下实不值得为此事多过伤悲。”
他这大大悖逆地言论一出,当即吸引得李适猛然扭头诧异问道:“崔卿何出此言?”
崔破略一沉吟,并不抬头,只字斟句酌道:“我朝自高祖定鼎长安,历时百余年而至玄宗陛下,国势固然是如日中天,其实内里已是烈鼎烹油、盛极难继,百年积弊日益深重。是故安胡儿一人乱起,当即诸般隐患尽显、引得盛世冰消。此固然是朝廷、万民之大不幸,然则若是反面观之,此事却亦有其利,正是这一场变乱,将我朝盛世幻象击地粉碎,诸般问题尽皆显现,同时亦重创了朝中的因循之风。如此就给了陛下一个重塑大唐的机会,陛下可顺应时事变迁,革旧弊、立新政,何愁不能重新创下一番盛世伟业,为子孙后世奠下百代之基?此上是于公而言,于私:陛下一代英主,也唯有借如此衰微之世方可成就开创君主之令名,毕竟,又有几人能记得史上那许多地守成皇帝呢?明君贤臣、戮力而为,十数年后,安知陛下便不是又一位‘太宗’陛下!”
“放肆!”崔破话音刚落,就见胸膛起伏不定的李适猛然起身,怒声喝道。
今天正式搬迁寝室,一直忙到下午方才全部搞定,人也彻底的累瘫了,也只能草草赶出这两千字上传,以为不间断之意,诸位达人,必能谅我。
“臣惶恐,臣有罪!”自己这一番话引来李适如此作态,本在崔破料中,是以并不十分惊慌,起身拜伏于地道。
他适才之所言,本是句句为迎合这位皇帝陛下所备,对这位毕生以太宗为楷模的天子而言,这每一句话都可谓如同洪钟大吕一般,直入心底,只是许多话却是想得说不得,是以李适的叱喝也就在意料中了,崔破知道有此结果,然则依然要说,却又是另一种固宠的手段了,一则,他需要不断加固李适锐意开创的心志,唯其如此,大唐才有中兴的可能;再则,他也需要让这位刚刚登基的天子知晓,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愿望所在,也愿意为之贡献出所有心智,长此以往,当李适能将之以知己视之时,崔破也就愈能大刀阔斧的尽现才能,并规避杀身之祸。只是历来上位者善变,究竟自己这打算能否奏效,效用又是如何,也就非崔破所能知之了。
“先祖太宗陛下一代雄主,又岂是尔能妄加置评的!今日若有御史在侧,必劾你个藐视先宗之罪,此话今后休提!”李适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朝堂之中最解其心的臣子,厉声说道。一言即毕,见崔破只低头认罪,并不出言,乃将语气一软说道:“崔卿且平身吧!”
“谢陛下恕臣妄言之罪!”崔破面做感激啼零之色道,随即恭谨起身,还归原位。
车驾中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后,轻轻扣击几案的李适开言道:“朕昨日闻崔相奏报,本月刚过其半,京中作场所产甲胄弓弩已逾五万件,可有此事?”
“至昨日散工之时,本月作场库房共存军器五万七千八百六十六件,其中装备禁军及神策军的精甲器械共三万七千件,余者皆为各地团结兵所备。”崔破恭谨答道。
见崔破接手不过数月,这作场半月之产量已堪比前时一月。李适心下甚是惊诧,及至更听他能随口便将如此精准之数字报上,皇帝陛下愈发感觉自己当初授其此职,真个是英明得人之举了。
“此事甚好,崔卿果然少年干才。”李适出口赞了一句后,续道:“眼见距元正之日不过两月之期,卿家当再行大力督导,务必于明岁上元节前赶制出十五万件精良甲器。送往江南四道武库封存,此事关乎神策八镇军士换装,卿家切切不可轻乎视之。”
“神策八镇驻军远在西北,为何换装要至江南四道。”闻言,崔破愕然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道:“四镇之事将欲发动吗?”
李适只微一颔首,却不开言答话,崔破忍不住一阵激动,毕竟历史上这位极欲求治的皇帝陛下登基不久,便迫不及待的悍然发动了对河北四镇的战事。也正是这一战略性错误的急进路线。在朝廷财、军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导致此次功伐地失败,至此藩镇跋扈欲烈、朝廷也愈发龟缩。而天子本人也是自此一蹶不振,全没有了登基之初的锐意进取,对藩镇的姑息更甚其父。如今既然他已瞩目南方,纳循序渐进之策,则大唐贞元之历史在其即将开始之时,已然发生了迥异于前的转变。
待心中激动渐渐平复,崔破蓦然想起一事道:“陛下,臣尚有一事奏报,俯请陛下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