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灯,韩令便蹭到窗前,借着月光打开书页。
那是本极新的书,封底还写着成书日期,就在上月末。能写下这样厚的一本书,上月才付梓,这个月就即将葬身火海。写下这本书的人,会想到吗?
他翻过一页,看到扉页上题了一个极为娟秀的名字:兰知清。
韩令在慕府困了两年,已经与外界脱节。看到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令他浑身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翻开正文,发现这是一本讲时花养草的书。
韩令心里刚刚燃起的火焰被大雨瞬间浇灭了。他心里说不出得难受,翻动书页的手指颤抖起来,身上的痛觉也不断鞭笞着他。
翻过几页,韩令的双眼模糊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书页上。
他在慕府做了两年杂役,说长绝不算长,但七百三十一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从这里逃出去。
他曾经是眉川最出名的少年天才,是父母倾尽力培养的接班人,是弟弟妹妹最信赖、最敬爱的兄长。
他曾经是崩云掌最出色的继承人,是和竹琛老石一起策马打抱不平的少年侠客,是策马扬鞭随心所欲的孩子。
如今身在尘泥时,却恨不能没有过美好的回忆。
他何尝没有幻想过“奇遇”?拥有一本书,能让他断裂的经脉恢复如初;抑或让他拥有上天入地的能力,可以离开这令人绝望、受人欺凌的地方。
韩令失魂落魄地想,我这一生,恐怕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想要擦掉书页上的眼泪,但他看向书页时,却发现上面的眼泪已经无影无踪。
夏夜的确闷热,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将眼泪蒸发。韩令心怀希冀,将书页对折,压出了一道痕迹。
果然,没过多久,书页就被抻平,方才的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韩令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不顾身上的酸痛,爬到炉灶边捡了一块小小的木炭。
“你是谁?”
漆黑的碳粉骨碌碌滚落在书页上,韩令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个字,紧张地等待回应。
但对面却不知是没有关注还是去睡觉了,老半天没有动静。
韩令怕对面觉得自己的语气是质问,连忙添上几个字:“我乃眉川韩令,武林盟主之子,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韩令盯着那几个字,犹怕不够谦卑。他一直盯到自己险些睡过去,对面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死心,又将书页前前后后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其他任何一个字。
韩令手里捏着那本书,心里空茫茫地,想,苍天啊,你给予我的那些馈赠,为什么都一一收回了呢?
韩令把书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爬回自己的铺盖。一路上撞醒了多少人自不必提,那些污言秽语,他也当耳旁风。
他躺回铺盖上,听着身边的人骂骂咧咧地找夜壶。尿液落进夜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骚味。他犹然不觉,只是抱住那本书,自顾自地盯着房梁。
盯久了,眼睛酸涩起来,就忍不住把书抱得更紧。
韩令一夜没睡,那本书的对面,也一夜没有人回应他。
第二天他拖着浓重的黑眼圈爬起来,准备去干活,却被传令的小厮截住,告诉他:“主人传下命令来,你昨日累坏了,今天可以休息。”他说完这句,也没再说什么难听的折腾韩令,急匆匆离开了。
想来,慕云潼毕竟也是韩令父亲的首徒,他最温和可靠的大师兄,和他一起长大的家人。这些年来,慕云潼的薄待,说不定只是手下人的狐假虎威。
但慕云潼与他有旧,小厮没有。今天,小厮的反应很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要一探究竟。眼看着方才后院前庭的人,都看见了小厮来向他传话,韩令便回通铺换了双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宅。
慕云潼不在主卧,韩令便去客厅寻他。他放轻步子,一路走到客厅前,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讲话声。
韩令便矮下身子,蹲在窗外的一丛竹芋里。
他听见一个男声,很苍老,带着些微的笑意:“这种生意,可是双赢啊”
慕云潼也低笑着,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一个穿透性很强的女声说:“那么,我就提前恭喜阁下了。等这桩生意做成了,再来登门拜访。”
慕云潼连忙站起来,说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小人如今的地位,仰赖阁下的垂怜。”
韩令听得直皱眉,刚想站起身来怒斥慕云潼奴颜媚骨,就听那个男子说:“那么,为了不辜负我们的期待……武林大会的事,就有劳慕盟主了。”
韩令如遭雷击,浑身发麻,摔坐在地上。
好在慕云潼正在送客,并未听见这边的异响。韩令狼狈地坐在花草中,满心不解。
慕盟主?
尽管宅中消息闭塞,但武林盟主易位这种事,应当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才是。就拿他父亲韩伯历来说,韩伯历当选武林盟主时,眉川街上的小孩都唱着童谣:
韩盟主,真神奇
崩云掌,翻天地
你家若是有困难
打抱不平他第一
慕云潼继任武林盟主,但连慕府中都杳无消息。韩令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但他明白一件事:慕云潼的继任是以害死他父亲为前提的。
而慕云潼今日一反常态地宽待他,韩令冷笑,是以武林大会即将召开,他慕云潼不愿让贵客因为虐待韩令而改变主意,为前提的。
你要召开武林大会以扬名,那我便偏要让你算盘落空。韩令扶着墙站起身来,准备去前门拦截客人。
忽然,他感到胸口一热。
韩令今早醒来前,怕被同屋的人发现,将书藏在了胸口。方才太过愤怒,他差点忘了这回事。
韩令有些烦躁。他将书掏出来,刚翻开,就目瞪口呆。
就在他昨晚的木炭痕迹下,多出了一行娟秀的红色小字:
“韩令,不要冲动,尽快回房,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