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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都忙着赶路,徐竹琛累得倒头就睡。
她平日不常做梦,北上之后却反常地连夜做梦。昨夜她梦到自己回了眉川,在眉川河面上练习轻功。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翠绿的竹林中,有三个孩子正在奔跑。
徐竹琛凑上前去,可那三个孩子很快就跑没影了。她追着那些欢声笑语,不知疲倦地跑着,只是总也追不上。后来她累了,停在一根竹子上休息,忽而脚下一轻,再看时,眼前没有竹林、孩童、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浓重凝滞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她五感尽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竹琛想起来了,那条河不是眉川,而是澧川。
传说中的鸟中之王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后世人开拓镇南时,恰巧发现了一种与传闻中的“凤凰”极为相似的鸟儿,正在澧川饮水。领队看着浩浩汤汤的澧川,一时有了“天地大江,我独一苇”的感慨,故而自己更名为“一苇”,而将眼前的大河命名为“澧川”。
她想起来了,梦境也随之改变。
徐竹琛十岁出头时曾因练习暗器双目失明过,从此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教过她暗器。母亲那时气急了,带着她出走镇南,在自己的表姐家住过一段时间。
徐竹琛的这位远房二姨妈精通医术,但在母亲口中,那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精通的一位人物。二姨妈尤擅工笔画,徐竹琛在镇南时,便日夜盼着能够尽快恢复视力,好看一看二姨妈给她画的画像。
但这双眼睛总也不好,二姨妈检查过许多遍,说按照医理早该复明了,可徐竹琛努力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就这样过了月余,徐竹琛某天躺在床上,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是不是永远看不见了?
人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认识,只有经历危机,才会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徐竹琛尚且不清楚永远失明意味着什么,但这个可怕的猜想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不由得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里。
后院是练武的地方,徐竹琛从兵器架上摸到一把剑,照着记忆里的模样舞起剑来。
一招一式,明明合规合矩,却怎么也发挥不出记忆里的威力。
徐竹琛心神摇晃,手里的剑也拿不稳,直直飞出去,钉在一棵树上。
她心中懊悔,但刚迈出一步,就愣住了。
树上?
她能看见了?
徐竹琛抬起头——她看见一棵粗壮的树,枝繁叶茂,树冠上密密开着许多嫩粉色的花。被她的剑一震,满树飞花簌簌落下,如同一道迷蒙的粉色雨幕。
但多看了一会,徐竹琛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些粉色的花瓣并不是在飞舞。没有一片花瓣落在地上,甚至没有一片花瓣动过。
那些花瓣一片一片,都静止在了落下来的那一刻。有人用内力定住了它们。
徐竹琛自己是能做到这种事的,但她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做。此时,她从复明的欣喜中脱出,开始意识到自己惊扰了树上的人。
她连忙上前几步,拱手道歉。
“在下眉川徐竹琛,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树上的人动了一下,没有现身的意思。徐竹琛怕对方不肯原谅自己,又上前几步,敬语也不说了,急道:
“万分抱歉,但我刚刚不是故意的!刚刚我看不见,并不知道树上有人,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徐竹琛说完,有些沮丧。自己表现得这么急躁无礼,对方是决计不会下来了。
却不想,树上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知道你看不见,只是懒得下来而已……”
她话音刚落,徐竹琛看到一个红衣人影从树上跳下来。那一刻,空中的飞花动了,纷纷扬扬落下来,如同积攒了十年的一场暴雪。粉色的花瓣被风卷着,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纷乱地落在那个女孩的头顶,落在她的身前身后。
“你看,”红衣女孩仰着头,任由花瓣落在她的手心和脸上,“我要是下来,这些花就没法继续停住了。”
那一眼,从此久久地烙在徐竹琛眼里、心里。要她怀缅,要她迷醉。
徐竹琛深吸一口气,想要伸手抱住那个女孩。但她动弹不得,如同被红衣女孩定住的花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疑惑的,憧憬的,问那个女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女孩低头看向徐竹琛,忍俊不禁:“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显得像是被我吓怕了一眼。”徐竹琛连忙摇头,
女孩这才走到徐竹琛身边,摘下徐竹琛白发间的一片花瓣。
“我是这里的主人。”她指着后院的那棵树,笑道,“你可以叫我肖楝。”
肖楝。
……肖楝?
肖楝!别走,肖楝!
徐竹琛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事已经佚散,不觉有些失落。她向着窗外看去,阳光刺眼,已是正午。
梦中不觉,醒来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徐竹琛带上剑下楼吃饭,这次没有遇到那对男女,让她有些庆幸。
她并不是一个眈于过去的人,只是肖楝对她太重要,而昨日的那个男子又太像她。
简直就像她的子女。
徐竹琛愣了一下,猛灌一大口凉茶让自己清醒过来。
今晚她要到雁山客栈把韩令拦回去,切不可继续胡思乱想。
吃过午饭,徐竹琛收好行装,换上轻便的衣装,将长发束起,向芷水赶去。
北芷水,南澧川。这是虞国流量最大的两条河。徐竹琛曾经横渡过澧川,为了追回一个人;今夜,她要横渡芷水,也是为了追回一个人。
徐竹琛叹了口气。
雁山客栈在芷水雁山交界处,这点人尽皆知。但芷水绵延几千里,光是流经雁山的,就有近百里长。盲目寻找,恐怕入夜也一无所获。因此,徐竹琛又去了昨天的茶馆。
她早就发现,茶馆里有位“江湖百晓生”。
徐竹琛进了茶馆,径直向柜台走去。一路的小二皆当她不存在,忙忙活活地去招呼别的客人,客人们也自顾自吃喝,盯着桌面不错眼。徐竹琛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她走到账房面前,从襟中掏出一辆碎银,放在柜面上。
账房仍然风轻云淡地算着账,他一手将银子圈到自己面前,一面问:“姑娘要点些什么?”
徐竹琛执剑抱拳,低声道:“我要知道,今晚雁山客栈的浮桥会在哪里现世。”
账房终于抬起头来,撇了一眼徐竹琛,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银子,真是狮子大开口。徐竹琛忍住了心中不快,又掏出一两银子。
那账房摇摇头,将两根手指摆了摆。
二十两银子。
徐竹琛一把将剑拍到柜台上,怒目圆睁,她白发红眼,这时候看起来尤其骇人。
那账房被她吓怕了,犹豫着弯下一根手指。徐竹琛作势拿了银子要走,账房赶紧将二两银子拢到自己面前,一面讪笑着,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徐竹琛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