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亲兵,正盘腿在地面的一块油布上,用一块棉布,翻来覆去的擦拭着拆开的弩机内槽,将一支支被马'尿'泡的暗淡无光的三棱矢,小心翼翼的扣紧机匣,咻的发出一声空响。如此反复。
耳边传来身后的窃窃私语
“不要做梦了。”
“我们都被流放了,明白么,是流放了,只是因为和老乡喝过几次酒,就碍了那些大人的眼。”
还有人再咬牙切齿的哼哼道。
“不是说了么,生是神策军的人,死是神策军的鬼,不要打其他念头。哼哼”
直到被他重重的顿一声,才稍稍平息,心中不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挑选这些老兵油子,到自己带队的特别团里。要投名状大可去找别人,如果不是需要他们的特殊技艺。
龙武军校尉领的标准混成团有兵330人,两个步队或者三个马队,加一个校尉亲随火,以及由副尉管理的数十名中垒、粮院兵。
分重装和轻装两种形态,前者穿全甲,内帛外铁,按照人头一比一配全套的轻重弩机、大排、长槊,马拖床弩或小型石炮,以火为单位的辎重马车随行,备半月粮油,可提供热食,利于持久耐战。
后者穿掩胸半甲,内纸外革,多配轻弓,轻盾,短钩枪,加一定比例的连弩,或许还有几架拆分的弹'射'器或手摇旋风炮,以火为单位的驮马,备十日口粮,可以提供热水。便于越野,胜在行速。
如果按照需要,还可以加入一定比例的马队、步队、'射'声队、水战队、工兵队、山林队、斥敌队、陌刀队、捉生队、粮院队、中垒队、以及车阵,神机组、天候组、堪舆测绘组等这些特殊编制,等组成加强团,加强营之属。
其中配备最全的,就属安东派遣军名下的两镇一守捉。因为,
现在安东局势犬牙交错,北方有咄咄'逼'人的伪燕叛军和契丹人,西边是焦头烂额,不时整部落流窜过境的渤海人,还有需要保持距离,敬而远之的强势友军河东军,作为中部有此起彼伏的叛藩作'乱',还有一些新罗背景的高丽余孽,利用个大势力的间隙,在沿海串联打出复国。往往是一方出动,就很快演变成多方的大混战。
相比安东局面的严酷和复杂,河西北路三受降城那里,以边军和城垒为翼护,用不肯降服的中小马胡部落,进行练兵的新军团,就只能用武装散步来形容了。相比之下,对照南平路那里对付一些装备落后的土蛮,拓展'性'的武装冲突,那简直是在过家家了。
在其中最如鱼得水,畅通无阻的,就属那些用粮食和金钱开道而无往不利的登州商团。他们甚至拥有自己装备精良的私人武装,在各大势力的眼皮底下,可以明目张胆的抓捕人口掠卖为奴。当然,以唐人除外。
因此平时,反而多是这种武装侦察,捕俘、掠粮、突袭,遭遇战'性'质的小规模高强度冲突居多,这次却有些特殊。
他又'摸'了'摸'小心架树丛中的陌刀,原本细长银'色'的刃口,也被连柄涂成了绿'色',那种生硬和冰冷才有一种安心和真实的感觉,作为执法和压阵,龙武军体系内的每一个标准步队都有几名最长于勇力,受过陌刀训练的老兵。
由于传统陌刀做的过于宽沉厚重,是为了在大力挥舞砍杀后,不易缺损和折断,便于保养,但是对使用者的臂力和下盘式极大的考验,哪怕是军中最勇健的军士,使用之后,也需要回气和休息,使用的间断需要别人的掩护。
再说陌刀的战斗技艺虽然不算繁复,但是却有很高的要求,毕竟挥舞的是于自己等身高的两刃利器,要求的是与左右同伴的配合默契,不然未杀敌,先伤己了。象后世大多数崇尚陌刀的yy里,没事就人手发一把有事没事耍着玩,更是不可能的,毕竟重达数十斤的重刀,如果不懂的节奏和技巧,使用不当会对腰和手臂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如果是做单刀来使用,又未免太沉重中,对力气有高要求,双手握持之下,又比别人少了一面盾牌,因此要靠穿甲来防护,但是甲衣加兵器是很大的分量,大大影响了行军的机动和作战的持久,所以不得不配马以分担之。于是陌刀兵的成本水涨船高,成为这种介于骑兵和步兵之间奇特且昂贵的兵种。
因此陌刀一直是少数精锐部队的专利,象安西都护府能够得以陌刀独自成军,那是因为那里游牧部落众多,从来就不缺少马匹且相对廉价,本地出身混血的番种士兵相对身形高大魁伟,悍有勇力的比例相对高一些,选择余地比较大的缘故。离开了这些条件,就要受到很大的限制。因此在历史上,随着国家的崩解离析,而消失在历史中也不稀奇。
这个局面,直到前些年,由剑南军器工场发明的一种相对廉价的,可比百锻钢的材料出来后才发生了变化。通过水力机关的反复锻造,陌刀的刀身可以叠打的更细更轻,而不担心激烈格砍中的折损,虽然不敢保证象传统的重刀斩马如飞,但是齐腰斩人如飞是不成问题的。这一点,已经用南诏王家的精锐王卫,身体力行的验证过了。
自从陌刀轻量化以后,许多习惯冲杀在前的校尉们,也喜欢这种犀利且威猛的武器,起码它不会像单持的横刀、彰刀或是直剑一样,不小心就卡在敌人的身体里。
太阳国了天半后,草甸的中央,才姗姗来迟一种蜿蜒的队伍,没有任何旗帜,安东典型的皮帽皮袍,偶尔还有极条狐尾,或者鹤翎,人人一骑双马,背弓跨刀,夹杂着背心的链甲或者是鳞甲,马背上的鞍囊鼓鼓突起,一直沉坠到马腹上。
正中的那些人,被几只短枪一般的大箭,穿成一串的同时,刹那杀声四起如雷,回'荡'在草甸上。
许久未见人烟的荒道上,野草已经长的人腰高,象'荡'漾的绿海一样,淹没了伏进者的身形,只有象船过水面的划痕,如汇集的鲨鱼一般的围向中正的队伍。一些散落在外围的游骑,根本来不及策马狂奔,就被掀翻拖倒,就地喷卷起冲高的血泉,将绿'色'的草海染的殷红点点。
遇袭的的队伍大多数训练有素,几乎是本能的落马抄弓,反应极快对响动的方向,发箭如飞,漫空咻咻如蝗的箭雨,可惜准头也相当有限,不断有被'射'中了,也只是低低的闷哼一声。
反而是草中几乎先行一步步飞出的短矢,将一些来不及落马,或是忍不住站身过直的倒霉蛋,轻易的掀翻在地。
领头的谢翎文面无表情,死死压低着身体,毫不理会身边此起彼伏重重栽到的声音,只有挡格或被'射'中,才稍稍一晃,带领着同样沉默的队伍,直到'逼'的极近,才挥刀起身,寒光印着对方连人带马惊慌而狰狞的脸,喷溅起浓浓的血'色'。
“找到了。”
尸体中翻检战利品的士兵,不顾满手血腥,高举着捧过来。
“果然是渤海人的信使啊。”
他也不嫌污秽肮脏,抹开血污摊开却是一份帛书
“以为吞进肚子就能管用么。”
“这有什么用处,渤海国中有人私通燕逆,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的副手抹了抹被血水浸透的手甲。不以为然的说
“还要指定我们亲自带队来做。”
“这是上头指定要的重要证据啊。”
谢翎文用恨铁不成钢的声音,瞪了眼这个只知道打战缺少情商的副手。
“对朝廷那些人来说,这究竟是渤海国个别贵人还是王家的意思,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有了这东西,就可以证明燕逆、契丹余党要与渤海合流。”
“别的不说,我们可以要追加更多的援军和钱粮啊。”
当他,回到薄山城中的驻地,从交任务军帐中出来后,沿街是旁晚。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大多数都是军人,偶尔也有一些驱赶着大小群牛羊,前来随军交易的部落人,或是前呼后拥,车载马拖而过的商家,基本都是是一个方向,他们要在日落前回到指定的营地内,不然会被当做'奸'细处决,街上开张的店铺很少很简陋,大都是提供浊酒的食肆,或者卖军用品的铺子,其他都是空洞洞的废墟,还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不长的沿街边上倒大多数是卖各种零碎的小摊子,夹杂零星的小帐篷,帐篷边上就是洗过脸,穿着看起来不怎么合身裙子的部落女人,木然的望着过往的军人,身后站的就是她们的父兄甚至是丈夫,只有在某人停下脚步揽住其中一位的时候,才会走上前来交涉。
许多人就站在路中间讨价还价,直到被堵住后面的人大声的起哄吆喝,才悻悻的让道一边。
他的亲兵也看上了其中一个将裙子撑的满满的女人,用眼'色'得了本官的同意,才乐颠颠的跑上期与另一个名先来士兵竞价起来,两人推推搡搡争执了半天,又和帐篷边上的男人比划了许久,才各自掏私囊,凑出三小块粮砖一个罐头,携手揽了那个还算年轻的女人进了帐篷。
突然一个声音突兀道
“灰熊猫。”
顿时招惹的一片大侧目,各种惊诧、错愕,幸灾乐祸以及憋笑掩口捧腹,乃至装作不像是转过身去。以及拔腿就跑的表情和动作,在街道的人群中绽放开来,。
“不准这么叫我。”
谢翎文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从嘴角透出一丝让人脊背发冷的声音。
“说过多少遍了。”
作为武学的第一期成就卓异的学员,当任龙武三巨头卫伯玉随扈参佐的他,曾经的连同整个学兵队,卷进那场残酷而惨烈的扶风保卫战。
和极少数幸存者一般,九死一生的经历,也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因为不眠不休拼死作战的疲劳和伤痛,现在只要他一兴奋或者激动,眼周就会显出大团青黑淤血的痕迹,酷似雨小姐养的那只宠物。
但相比那些或伤或残的同伴,他无疑又是要幸运的多,活下来的别人,都是伤筋动骨,只有他才被尸体压出了一些瘀伤,因此叫他得了这个绰号,倒也不是出于歧视或者贬义,而是含有幸运意味,因为谁都知道,那位大人家养的熊猫、白狼等,可是并为军中吉祥三宝之一祥瑞。
甚至许多资深的马、步军的老兵,都会想方设法弄得一根熊猫'毛'或者白狼'毛'贴身收藏,以期获得好运、勇气加成之类的东西。
不过显然享受这种称呼的当事人并不是这么想的。他又是战史研究会的资深成员之一,狂热的名将崇拜者,每论古人种种,恩怨是非,激动忘我,必以咆哮质之,是以人称纳谏如流灰熊猫。
“嗯嗯,老谢。”
在他要杀人的目光中,还敢这么撩拨他说话的,也只有他学军同年出来,号称资格和面皮一样极厚的死党求三泰,他手中还捏着一折东西。
“你族姐来信了。”
听到这句话,谢翎文的脸'色'变的很古怪。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突然冒出来的族姐,这两年来没少被不了解的人,埋汰成连襟擎带的“舅将军”,毕竟那位可是那位府上朝廷明定的正室之一啊。
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过显然对方对这个唯一在军中效力的远亲,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关注,但也带来了不少困扰。
对方虽然从来没有试图干涉或过问他在军中的事情,每次收到寄来的书信和物品,那些同僚和上官的表情,总会变的怪怪的,甚至敬而远之。
(当然,真相和事实是,阿蛮因为出身新平的关系,过去的家里已经不可考据了,或者说没人想考据,为了将来正式成婚时基本的体面,这个时代的女子出阁没有家人亲友的迎送和祝福,对古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于是经过反复的调研和排查,最后选中了这家家世不错,且以书香门第著称,社会关系简单,祖宗三代以内清白,又薄有名声,还有子弟在军中效力的同宗。
更关键的是,对方虽然不是什么大族,但是出身够正,乃是从江东陈郡谢氏南溪江的祖祠分出来的支系,祖上乃是与琅邪王并称“王谢”的南朝头等望族,虽然自刘宋以后就败落了,但是声名和人望犹在,隋末杜伏威庞据江淮,曾带兵上门辟谢家子弟为幕僚,后来杜伏威归附大唐,他这些僚属也随之被安置到了京师附近,这支谢氏的祖上就在其中,并以起草杜伏威的谢降表,而得叙用官拜五中大夫,
对于这门天上掉下来的富贵权显亲家,对方自然是欣然若狂了,虽然可能只是在出阁是作为亲族'露'下面。)
再看了看家书,他脸'色'更加奇怪了。
“难道又有人想给你说亲。”
求三泰很八卦的再次凑上前去。
“不是吧,谁敢给杀妻如流灰熊猫做媒,不是嫌命长么。”
街角的酒肆里,有耳尖的老兵听到,背身嘀咕了一声。却引来另一个人的注意。
他敬畏的看了一眼站在街上那几位的校尉,拿了个陶杯买了一勺澄净的甘蔗烧,巴结的凑到这位有点醉醺醺的老兵身边。
“这杀妻如流灰熊猫,这是什么典故啊。不是说纳谏如流灰熊猫么”
“人家的事情,你又瞎起劲个甚。”
老兵一把推开他,吧酒揽到眼前,一饮而尽。
“在军中听的多,不得解而已。”
他打了个哈哈,不死心的又凑近几分。
“你真想知道。”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罐头,不要那种咸鲸肉凑合的东西,要有真正的鱼肉罐头。”
“还要一张三级招待卷,我听说那些原本劳军团的那些女子已经转籍配人了,那群登州人又从海上送来一批,可都是真正的新罗女,不是用秣女人或者倭女凑数的。”
“这可是校尉才配给的东西。”
“我知道行情,就看看脱衣舞而已。还能想做什么,想要留宿不仅要囊中丰厚,还要人家看的上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你家将头身边肯定有用不完的,讨一张又如何。”
讨价还价之后,将一张华丽的纸片,贴身藏好后,老兵才开口
“你知道他家曾经是梁州的大户么。”
“父母从小给说了亲事,是青梅竹马发小,结果他要出去从军,不肯从命,在纳彩当天就留书出走,对方也是个死心眼,居然上吊了,。”
“这算什么杀妻啊。”
对方不干了,感情我白费了这功夫啊,就要嚎起来。
“我的罐头啊。我的招待卷”
“你继续听我说啊,还有下情呢。”
老兵左右看了两眼,推了他一把,正是华灯初上,灯黄酒错的到处吵杂的人声。
“后来他在关内的族亲,又给说了扶风郡的一户世族小姐,正好在他驻地的任上往来,颇有白首之盟,据说已经交换了信物。”
“结果叛贼大军围城,城中惶惶有大户约为内应,举火起事,他正好在巡街一路捕杀,最后引这家探望慰惊,却发现家里私藏容庇了贼人,家人多有牵涉,于金帛哀求不果,以兵刃相挟之,最后只有他只身杀逃出来,最后玉石俱焚。”
“本来这件事不是没有商量的,留下几个罪眷,也不是什么问题,卫左郎也是很看重他的,但是他亲自进去见了一面后,对方就已刀剪自翦了。”
“后来随本军平淮北,出河南,大战连场,差点就死在汴州城门下,被送到洛阳就地招募的女营中护养,日久生情有倾心相慕的,约姐妹共侍之,”
“谁料想邺城才平定未久,河北诸镇兵闹饷,溃'乱'地方,宪军营出外弹压。”
“早年宪军营在洛阳执法,杀人累累,为人衔恨,其中一部溃兵挟持了差遣劳军的粮院队,其中就有这两姐妹,随即被本军快马堵住,”
“'乱'兵中有相熟者推出军前,胁以让路,结果这位铁血校尉咬着牙说,公不敢忘私,现下身份先是国家的军人,后才是盟誓,亲手'射'杀那姐妹,再'射''乱'兵,余无一幸免。”
“于是军中肃然,太子行前五营的其他人,也多少怕了宪军营三分,都连随扈太子的神策军、神武军,都知道了他的名声。”
“出了这桩事儿,他在宪军营也呆不下去了。虽然时任监国的太子殿下亲挽慰之,要提举他进卫率府,他还是坚持来了安东”
“后来,据说薛军使有意以族女许之,特地去书河东郡问礼,可惜人家查问了一番后,打了退堂鼓,说是这人心肠太硬,眼中只有国法军纪,做他的妻儿是在是消受不起。”
“所以他现在还是个孑然一身啊。已经心灰意冷了。”
不胜唏嘘,
“不过你既然知道这典故,也就别随那些瓜蛋子瞎起哄。”
他轻放下手中酒盏,正'色'道。
“这'乱'世中,人命贱如狗,谁家没有伤心事呢。”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